马车行出城门,寇眉生掀起软帘,探出脑袋往回望时,只看见连琮和谢玄遥遥站在来往的人群里,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车驾微微摇晃,渐行渐远。重重精致繁绣的垂帘隔绝了漫天风雨,隔绝了那张清隽的脸。
她听见冷风呜咽,仿佛有谁的视线始终凝聚在身后,遥远到犹如来自数年前,亘古未变。但,她已未深究下去。
氤氲的光熹中,那片国土天地空蒙,沃野千里,再看不见深宫的琼楼玉宇。
南下的这条路,原本最多五六天便能到达岭南,却硬是被寇眉生以各种借口足足拖到半余月,她在思索如何摆脱封白这个麻烦。直到连琮没有收到封白报平安的信,以为途中遭遇不测,遣人追上三番五次来瞧,她才不好意思再耍赖。
她自知连琮是绝无可能这么放着她到处乱跑的,但若是舅舅真的死了,她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利用的价值,要杀要剐就是一句话而已,为何他还要这么紧张兮兮的?
她乍一从宫女口中听闻舅舅战死的消息,关心则乱,所有没有多想只顾着悲伤去了,后来仔细斟酌,却总感到诸多疑点。
舅舅是真的死了吗,还是只是连决明故意放出的假消息,为的便是引起乱子?不亲眼见到,她绝不相信。
可惜她甩不掉封白,本着能晚绝对不早的原则,历尽各种天灾人祸后,在十月下旬终于姗姗抵达离岭南最近的乾县。
当晚,包括封白在内,一行三人入住客栈。在客栈睡到丑时左右,封白突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本来睡眠浅,这样一点响动虽然微弱,但在安静到一定程度的封闭空间里,就容易引起警觉了。几缕惨白的月光透过镂空的窗格子照进来,模糊不清。
他披上外衣,点了盏灯。
走廊里没有人,扶着二楼的栏杆望去,整个天井静悄悄的,唯有几扇没有关严实的窗子微微开阖,嘎吱嘎吱响着。
一阵阴风刮过,呜呜的声音砸在门框。
灯焰跳了跳,忽然变成绿莹莹的,像一簇鬼火,向上窜了两下,忽地熄灭了。
幽暗里,一股血腥味飘来。封白凝神戒备,眨眼的工夫,一把刀子朝着面门直袭而来。几乎同时,他手一挥,提剑动如闪电向其冲去。相斗间,两影翻覆,只闻凄厉刺耳之声。
过了几招,那人却向后瑟缩立刻调转了方向,不再与他纠缠,忙不迭往右上方屋顶跑去,瞬间没了影。
“封大哥!”另一个年轻侍卫听到动静,揉着眼睛从隔壁跑出来。
“守在这里,不要惊动大家。”封白冷然叮嘱,将剑一握,足尖轻点跃上房顶。
侍卫答应着,听到从走廊拐角传来一阵滴滴答答似水滴落的声音,他循声提了灯朝前走去靠近,仰头一照,登时瞌睡全醒了。
横着的木梁布着一条条鲜红的血迹,黏黏糊糊,杂乱又清晰,看起来像是什么东西贴着慢慢爬过去的,有的地方没有凝固。
呆愣须臾,听得风吹过,吱呀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吓了一跳,差点把灯扔出去,拔腿就逃,想起封白的话,又艰难地把脚收回来。
如果是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没关系,但既然进宫当了侍卫,至少不能做太有失身份的事。接着,他听到滴滴答答类似水滴的声音,于是硬着头皮,哆哆嗦嗦地把灯照了照别处。
其实,他是腿软了跑不动。
只见地上散落着几块残破的血肉和骨头的碎末,不知是人还是别的,仿佛是被凶狠撕扯开,然后啃烂咀嚼过。而这些东西,就是从屋梁掉下来的。
侍卫脸色发白,胃里翻腾,捂着嘴头一偏呕起来。
封大哥,对不起,不是他不冷静,实在第一次见这种场面,有点吃不消。
封白跟着那人几个起落飞过了数片屋瓦,那人猛地钻进了小巷道,等他追去,已不见踪迹。面前是一家药堂,门窗紧闭,暗无灯火。
他在附近绕了绕,没有发现可疑之处,暂时返回客栈。
见侍卫面孔青白,不由问:“眉生姑娘出来过没有?”
侍卫摇摇头。
封白狐疑,有些不放心,于是走至隔壁寇眉生所住的房间前敲了敲门,道:“眉生姑娘,你在吗?”
里面一片寂静。
封白再次用力拍拍门,有种不安的感觉。
在得不到回应后,他不得不说了句“冒犯了”,接着直接推开门,屋里黑漆漆的,床上的杯子是掀开的,但根本不见寇眉生。
糟了,被人用调虎离山之计了!封白恍然反应过来,心里一沉,扯住侍卫严肃追问:“你真的没有看见她出门过?你也没有离开这里?!”
侍卫被他沉重的表情吓住,抖着声说:“我……我真的没有看见,不过……”
“不过什么?”
“我在封大哥走之后,听到走廊拐角传来奇怪的声音,就去看了看,结果看到房梁顶上有很多血迹,地上还有骨头肉渣。”
封白听他这样一说,顿时更感到事情不妙:“我让你一定要守在外面,你怎么这么糊涂,如今她人丢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么向皇上交差?怕是你我不想要脑袋了!”
这厢封白气急教训着手下,另一厢,寇眉生也不好过。
黑暗,铺天盖地,看不见丝毫光亮。闷热到近乎窒息,像被放进巨大的火炉里,猩红的火舌蹿起数丈,不断舔舐身体。
马蹄声笃笃,她猛地醒来。嘴巴被棉布塞满,手脚也被绳子捆得严实,僵硬发麻。
她先前在客栈刚睡着,听到外面古怪的响动,于是好奇起身,不料拉开门出去看,什么也没看到,正想回屋,一人则幽灵般现身后方,她只觉得脖颈处骤然剧痛摧骨,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倒地。
此时,光线从缝隙挤进,勉强看清这是个狭窄的木箱子。由于空间太小,连心脏跳动的声音几乎都听得见。
她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为什么突然被人敲晕绑架起来,没有真的夺走她性命?而这人是什么人,要带她去哪里,也是满头雾水。
想必封白这时候应该也发现她不见踪影了,但究竟会不会知道她是被人抓走,却无从得知。
疑窦丛生,马车还在继续前进。寇眉生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分辨外面的声音。
有流水声、蝉鸣声,沉寂了段时间,又有市井人声、呼喝声,颠簸间,头昏沉沉。不知多久,她耳边终于安静,马车停住了。
盖子揭开,两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把她拖起来,还没来得及看周围,眼睛立刻就被黑巾蒙上。
两人架着她的胳膊往前推攘,不时有脚步声从旁过,眼前完全看不见。拐了几个弯,跨过两三道门槛后,他们松了手。
“这就是雅朵要找的那个女人?”
“是她,我仔细看过画像比照,绝对错不了。”身边大汉与另一个人交谈,带着浓浓的异域口音,显然不是燕国人。
雅朵?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寇眉生正费力思索面临的状况,不容她多想,胳膊不知被谁的手狠狠拧了把,下手极重,痛得她差点哼出声。
“也不知道咱们世子到底被这个女人灌了什么迷魂汤……算了,先带进去,今天高原风雪太大,明日一早再出发。”声音再度响起,有些不耐烦。
高原风雪,听到这四个字,寇眉生一怔。
燕国虽然正值深秋,但还没有冷到会下雪的程度,且若是往岭南走,更不可能有雪,这说明——他们是在往北的方向走?!
随门扉“吱呀”声,手腕的绳子解开,她被推进了房间。磕磕绊绊稳住身体,还是不小心撞倒了凳子类的物具。
门迅速合上,耳边蓦地寂静。屋内萦绕着不知名的药味,熏得人头脑不清,身体绵软无力。
寇眉生拉下黑巾环视,光线很暗,门窗紧闭,只从窗纸处透出微弱光芒。右墙壁挂着一只表情凶恶的灰狼头,左侧有把镂刻图腾的弓箭和数柄镶着草木纹银错的马刀。
前方被厚重的帘子隔着,看不清里面。
她一阵惊奇,从装饰看,这肯定不是中原人的布置。难道自己已经被带出了燕国?她被关在这间屋子里,人生地不熟的,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寇眉生对这群异族人没有一丁点了解,更不晓得他们打算把自己带走做什么,但他们既然选择在她和封白离开皇宫这么久以后才伺机动手,显然事先是经过计划的,说不定早在皇宫里就有卧底,所以消息这么灵通。
假如她猜想正确,他们半道截胡,难道是想以她为饵同连琮做什么交易?
但一切没有定论,她此时只想尽快逃脱,然后赶去岭南,她必须亲自去证实舅舅是否遭逢不测。
与她预料的相差不大,这些异族人的确是在往北的方向走,而且是月羌和燕国交界的西北。
尘雾飞扬,浩浩天地间,北风猎猎。月色淡去,一望无垠的雪域高原,密集的鹅毛大雪遮天蔽日。
翌日天还没有亮,寇眉生就被叫起来了。
一簇簇火把在风中灭了又亮,长长的队伍蜿蜒行进在雪地上,举步维艰地向着远处慢慢跋涉。这群队伍约有两百人,大多是老弱妇孺,戴毡帽,穿虎皮夹袄,高筒长靴。
他们大多携儿带女,牵着牛羊马匹,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大迁徙。
刺骨的寒风中,人们相互依偎扶靠,紧紧地聚集在一起。没有高山城墙抵御严寒,甚至想要停下来歇一下都没有落脚的地方,纵然人人脸上满是精疲力竭的神色,仍旧拖着沉重的身躯默默地走着。不时有婴孩的啼哭声响起,被领头一个叫达木的人大声呵斥其母亲。
寇眉生为何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也是跟别人套话套出来的。
孩子的母亲忙诺诺地点头,哄着怀里的儿子。只可惜才一两岁的孩子哪里听得懂,啼哭声依然断断续续地响着。达木不耐烦地皱眉,策马骑到妇女跟前,一把抢过孩子,死死地捂住孩子的嘴,吼道:“给老子闭嘴!”
年轻的女人扑通一声跪下来,拉着他的衣角大声哭着求饶。达木恍若未闻,直到孩子的啼哭呜咽声半点也发不出来,才扬手抛到她身上去,目光如刀一般掠过,举起马鞭指着她,缓缓吐出几个字:“再哭就杀了你!”
旁边的几个女人见状,急忙把她怀里已经断了气的孩子扔出去,头都不敢抬地把浑身虚脱,踉跄倒在地上的她拖进了人群里。
包裹着一张薄薄毡毯的瘦弱孩子,被人一丢,像一根烂萝卜似的在厚重的雪地里滚了几下,冷风一扫,露出猪肝色的干瘦脸庞,圆睁着双眼,显出窒息而亡的痛苦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