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仍继续前行,女人悲痛欲绝的哭声穿过迟缓的脚步,隐隐响起在阴霾的天空下。
寇眉生咬着唇,坐在低矮而锈迹斑斑的铁笼子里,近在咫尺地看见这一幕,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心田,很是压抑,不由攥了攥手指。望一眼身后笼子里几只孱弱不堪,挤在一堆瑟瑟发抖的小羊,神色一暗,眉头皱了起来。
同被关在其他笼子的还有几个女子,看起来跟那些弱小无助又可怜的小羊差不多。
她无奈地想:世道艰难,大家都是人,何苦互相为难?
车轱辘在及膝深的雪上碾出一排排痕迹,不多时,又被呼呼的狂风吹乱。天气苦寒,大家都默不作声地挪动着麻木的双腿,机械地走着。马上挂着的几窜铜铃在风中摇摆不定,发出喑哑的撞击声。
天色逐渐明亮,雪也下得小了些,总算能看清百步之外。寇眉生被他们关在笼子里,看这糟糕的处境也不可能随便逃走,当务之急是把这群异族流民的状况搞清楚。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要往哪里去?最忧心的还是那个叫达木,看起来像是头目的男人。听他声音,应该就是昨天和把她绑来的那个人交易的另一个人了。
狂啸的北风中,远处一线,忽然雪雾弥漫,连成一片,犹如奔涌的龙虎浩浩荡荡席卷过来,声势骇人。
队伍骤然停下,所有人吃惊地望向那策马而来的一队人马。最前面的达木和四五十个壮汉上前挡在人群前方,做好一副迎战的架势。
寇眉生抬手遮着眼睑,侧头看去。略显嘈杂混乱的声音中,五个战甲裹身的的骑兵簇拥着为首两名年轻的公子缓缓出现在眼前。
“吁——”
骑在枣红色骏马上的男子勒住缰绳,停在众人跟前。那人一身翡翠绿锦袍,披着紫金银鼠大氅,雍容华贵。他驱马上前,半眯着眼睛笑道:“父王说,达木兄该到了,还真算准了!”
这人怎么有点儿眼熟?寇眉生盯着对方,突然想起来,他不就是曾经跟连琮在屋子里喝酒聊天,还搂着个美人当面卿卿我我的扎木多吗?
她正疑惑地看着他,猛然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目光转向那男子身旁的另一个公子,顿时身体一震,心里忍不住叹一句,佛祖啊……这真是前世的缘,有缘千里来相会!
那马膘肥体健,浑身泛着乌黑鲜亮的光泽。而公子穿着玉兰华服,外罩云鹿团暗绣大裘,领口处以金线纹着圈雪白柔软的狐尾,衬得脸更似冰雪一般。此时的他微仰着下巴,神色淡淡地看着众人,眸光扫过来时,停在了她的方向。
半年不见,他比以前看起来成熟稳重不少,唯独那股超然脱俗的气质没有变。
寇眉生愕然了一瞬,急忙低下头,抓起一把草灰往脸上抹了抹。
不到一会儿,铁笼子外传来略带疑惑的声音。
“你,抬起头来。”
寇眉生假装没听见,沉默着一动不动,心里却很奇怪,这家伙向来弱不禁风的,她当时不是劝他回清河谷了吗?跑到这荒无人烟的雪域做什么,似乎还跟扎木多认识?
见她没有反应,成允章望着她,又说道:“抬头让我看看。”
扎木多道:“没听见世子叫你吗?聋了还是哑了?!”
你才哑了聋了,你全家都哑了聋了,寇眉生险些对他翻个白眼,在心里回了句。
……不对,刚刚扎木多称呼成允章什么来着?世子?
嗯?世子?哪里的世子?
据她孤陋寡闻的了解而言,印象里燕国和乌桓都没有一个姓成的世子,排除开的话,剩下的便是月羌……他是月羌世子?月羌王的儿子??!
寇眉生感受到一股来自全世界深深的恶意。
她过去是猜到他身份不俗的,绝不仅仅是个悬壶济世的大夫,多半是富裕人家的少爷,却没有想到这身份比她想的更尊贵。
倘若他是月羌世子……她蓦地回忆起月羌王曾经舅舅将自己嫁给月羌世子和亲,以稳定双方关系,但是被自己拒绝了。
那么,实际上她无意间拒绝的那个素昧蒙面的人是成允章?
怪尴尬的。
现在她头疼得很,无论是被成允章认出,还是被扎木多认出,好像都不大是个美好的场面。
她固执地不肯抬头回答,成允章也固执地站在笼子外,就这么僵持了半刻,达木讨好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世子爷,她们是献给大王的几个小女奴,世子爷若是喜欢……”
话还没说完,被成允章打断,指着寇眉生问:“女奴,她也是?”
达木一愣,为难道:“这个女子不是,她是……”
要是成允章认出来寇眉生,没能把寇眉生交到雅朵手里,那他岂不是两边不讨好?
一旁的扎木多见状,似是笑了笑,上前缓和气氛:“既然不过是个女奴,父王府上多的是,也不差一两个。”
扎木多随即低声附和:“自然自然……不过今年这些女奴的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不比往年送来的那些,大王一定会喜欢的。二王子也知道,我扎木多从来不夸大话。”
扎木多点点头,道:“那倒是,让她们抬起头来瞧瞧。”
女奴?这两个字听得寇眉生着实不大舒服,如果不是势单力薄,他们人多势众,她早就摩拳擦掌好好教训他一顿了,还由着别人这般侮辱自己?
在人家的地盘上撒野不明智,眼下暂时忍了这口气认怂,总有回报给他的时候。
一条马鞭甩开,重重地抽在铁杆上,吓得旁边笼子里的几只小羊咩咩叫起来,抖着瘦骨嶙峋的腿惊惶地跑动。
达木大喝:“叫你们抬起头来,听到没有!”
寇眉生看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几个女子,犹豫不决地抬起头,她故意避开成允章的目光。
扎木多一怔,讶然失笑道:“这就是你说的样貌一等一?”
达木忙解释道:“二王子别急,她们还没来得及好好梳妆,若是打理一下……”
扎木多抬手轻轻一挥,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罢了罢了,这事回去再说吧。你这次长途跋涉从过来,可有石蒙的消息?”
达木点点头,正欲说话,见成允章在旁,又有些犹疑,欲言又止。
扎木多目光向侧一瞟,嘴角微弯,扬声道:“都是自己人,我们同世子没什么可瞒着的。”
达木看看面无表情的成允章,这才慢吞吞地说起来:“一年前,尚河流域的卢煌爆发了瘟疫,又时值百年大旱导致了大规模的暴乱,这您是知道的。天齐长老会的那些人拿不定主意,一直为派谁去平乱争执不下,石蒙将军离开金军后,便率部下从桓城强渡尚河进了卢煌,现在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
扎木多眉头一皱,低声道:“父王当初不计前嫌,肯答允你们族人进我青海,你是明白的,如今却没有履行诺言,你觉得该怎么交代?”
达木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支支吾吾道:“这……这……”
两人正说着话,突听一直沉默不语的成允章开口道:“扎木多,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当他看清眼前人的瞬间,只觉得心中好像被滔天巨浪冲击着,震惊地愣住,竟无法开口讲半句话。
仓皇,错愕,困惑,痛苦……无数情绪突然齐齐涌动,直至此刻方被压住。
扎木多眼睛一转,眉梢挑了挑:“你我也算是兄弟,世子但说无妨。”
成允章策马走到笼子前,径直盯着寇眉生,缓缓道:“这位姑娘,能否交给我?”
寇眉生正在衷心祈祷他可千万别答应,扎木多却眉头一展,视线落在她身上,笑道:“无妨,等回了桓城,世子看上开口就行。”
达木闻言却是满头冷汗,还想说什么,被扎木多瞥一眼,只好吞了吞口水退下去。马蹄翻滚,踏在雪地上白雾腾涌,骑兵在前方开路,凛冽狂风挡不住铿锵的铁骑,一行人破风而行。
青海上雾色迷蒙,细雪纷纷,大船分批渡海,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乘风破浪行驶。
寇眉生远望而去,隐约可见前面一片银装素裹的雪树中有檐牙高楼显露,建于半山上。下船又走了一段路,巍峨的城门缓缓开启,进入了桓城。
城内高楼商铺鳞次栉比,街道四通八达,街头巷尾的小孩子们身着棉衣追逐打闹,不断传来欢笑声。极目远望,穿城而过,南北纵横的主街上人来人往,路旁卖香料烟酒、器皿首饰、果蔬茶食的小摊小贩数不胜数,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
一派煌煌盛世之景,瑰丽锦绣。
城东半山上伫立着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马车沿着盘旋的道路曲折而上。
高悬的朱红门匾上凿刻“世子府”三个鎏金大字,两旁石狮各盘距一侧,朱漆点睛,威严中又透着几分诡异骇人。透过门辕,丝竹管弦,靡靡之音若有似无地从扑面的冷风里飘来。
几个壮汉家丁抬着铁笼子往右侧角门进去,经过数道拱门小厅后,寇眉生和那些姑娘们分别被关进了后院光线晦暗的屋子里。
月上中天,桓城处在格臧高原的东北方,紧邻青海而建,虽然有挡风的墙壁,但这房间没有取暖的设施,不比在外面暖和多少。
干坐了半个时辰,手脚逐渐变得僵冷,寇眉生对现在的处境一筹莫展,可要是再不设法溜走,情况会越来越棘手。正踌躇不已,门锁突地哗啦啦响起来,砰的一声被人大力推开。
一只明晃晃的灯笼照过来,有人伸着脖子叫道:“出来!”
话音刚落,两个家丁就挤了进来,推搡着寇眉生出了门。
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喷嚏,恍惚觉得自己要冻成狗。几步之外,成允章静静站着。
家丁弯了弯腰,谄媚地小跑上前,恭恭敬敬地说道:“世子爷,人叫出来了,还有什么吩咐?”
成允章摆摆手:“没你们的事了,下去罢。”
家丁满脸堆笑地答应着,退到了一边。
成允章走上前,一言不发地睨着我,半晌,微微笑道:“眉生,好久不见。”
寇眉生很是镇定地摇摇头,呵呵笑了两声:“奴婢是从外地来的,不曾见过世子爷。”
他笑容未变,淡声继续问:“你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