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沉重得像从泥潭中刚爬出来，谢玄缓缓睁开眼，视线触及屋顶。从模糊，逐渐清晰。
草房？他闭上眼，努力让自己清醒些，别再做梦了。
“喂，醒都醒了还装什么装啊！”耳朵旁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愤愤的。
谢玄再次睁开眼，头微微一侧，一张陌生的小脸闯入视野，皮肤健康充满朝气的小麦色。
他怔了怔，因重伤而唇色苍白，努力做出副没事的样子来。难道真是病得糊涂了？不然怎么看到个姑娘？
少女眨巴了一下亮晶晶的眼睛，用手去扶他：“你睡了两天一夜了，再睡我该直接给你买副棺材了！”
她的容貌并不漂亮，除了那双眼睛尤其明亮深邃，像碧蓝的天空。
相比皇宫世家那些贵族女子，这样的姿色显得平平淡淡，加上身上穿着普通的粗布袄子，活脱脱一个农家女的模样！顶多看着不丑。
“两天一夜？”心中生出惊讶，他没有靠她扶，自己勉强从炕上坐起来。
口干舌燥，腰腹处疼痛不已，他记得是在混战时，被敌军暗算，一刀刺了进来。好在这场仗的胜利终于还是属于燕国，他根本顾不上伤痛，带着将士们打得月羌落花流水，畅快极了。
但庆功时，因为体力不支，重伤未愈晕厥，随军的军医说刀伤有毒，带的药物没办法治疗，需回到附近的城镇另找大夫。他当然不愿走，虽然月羌兵暂时败退，偃旗息鼓，可一旦消息泄露，军中无将，卷土重来未可知。
他坚持不离开，一定要等到月羌完全撤兵为止，几位副将却极力劝他，商量派几个人送他到其他地方疗伤。他当时气得大发雷霆，然后伤口发炎陷入昏迷，怎么一醒来，从军营的大帐到了这地方？
他掀开被子、衣服，准备查看伤口，只见腰腹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纱布，显然被清理过。
少女的手落了个空，也不觉得尴尬，冷哼道：“哼，你以为我骗你吗！害得我给你端茶送水地服侍……我可不白白做这些事哦！”
她说得凶巴巴，但听的出来因为他清醒所带来的喜悦夹杂语气之中。
谢玄看她一眼，果然发现她眼睛下两个老大的黑眼圈。心中忽然忍不住想笑，扯动了伤口，他又忙止住。
“还好意思笑我，疼死你！”她瞪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到门口大喊一句：“大夫，快来看看，人醒了！”
好半天没回音，她又喊了两声，门外才传来道有些平淡的声音：“我就说今天人会醒嘛，你看看，果然没错吧。”
“哼，是啊，明明说的昨天日落前会醒，你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差点没醒过来！”少女气哼哼地说。
两人说话之余，谢玄才打量起周围来。
简单的床铺，木制的桌椅脚已有点发霉，虽然破旧，但打扫得很干净。泥糊的墙壁上挂着各种各样说不出名字的干花干草，夕阳时分，暖黄的余晖洒进来，一派安详宁静。
门口出现个人影，声音清亮道：“说了日落前会醒他就肯定会醒来，好歹我行医这么久，可不是随便乱说的！”
来人穿着朴素的土布衣服，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仿佛踌躇不定，被少女催促着才走过来。
“手拿来，我把把脉。”他咳了一声，眼睛也不看他，粗声说道。
“怎么样？”少女抢先道，难掩其中关切之意。
大夫起身，背对谢玄，抿着唇似笑非笑：“江丫头，看不出来你这么关心他……莫非他是你的相好？”
少女脸红，马上白他一眼：“什么相好不相好的！我不关心他，他若就这样一命呜呼，我岂不是当了冤大头？白白浪费时间伺候，怎么向人家要钱！你笑什么笑，快说他死得了不！”
大夫道：“我笑我的碍着你什么了？年轻人，没大没小的！我写张方子，你按照上面的到镇里药材铺抓药，回来高火煮沸，再用文火熬半个时辰，中间加一次水，他喝完药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什么叫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大夫不理她，走到桌前写药方，边写边说：“他本来就受刀伤，伤口上还有毒，毒入了血液，连日奔波劳累。遇到这种大雪天，外冻内焚，受伤后也不知道处理下伤口，受了风寒，高烧不退，这才变得严重昏迷不醒。要不是我心地善良……”
“你快算了吧，不是我厚着脸皮缠了你一天，求天求地的，你心地善良到哪！”少女反驳。
虽然自己就是个医女，但老实说，她治病这方面却是能力平平，生怕自己误诊，再加上这是个男子，很不方便，所以还是请大夫来仔细看了看。
“你瞧瞧你这态度，倒像是我求了你似的！”
“他这伤病什么时候才好？”
“按他的身体，照方子喝药两天就可以走动了，再休养休养两三天伤也就愈合了。只是我虽然能让他身体恢复，可毒素已渗入血液，无法完全清除，只能控制不扩散，以后大雪天寒的季节难免腰腹疼痛，不宜大动作。”
村里的大夫虽然懂医术，却不精，若真的要完全解毒，恐怕得去求城中的医官才行。
换做平常人，受这么重的伤还得了风寒，一路车马劳顿早没气了，但谢玄毕竟经历沙场数载，经常习武，身体比一般人强健。
清理伤口的时候，少女就看到他背上，胸膛深深浅浅的刀疤枪痕了。
她没有亲身感受过战场的残酷，却清楚刀剑无眼。才二十多岁，就满身是伤，真不知道他经历了多少烽火狼烟，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原本伤口不是很深，如果一开始及时处理清毒，涂些普通的药粉，不用多久就好了。但他当时肯定来不及这样做，所以使伤势加重，毒入血液。
“什么？你不会就这点本事吧？”
“哪那么多废话！拿去，写好了。你看清楚别抓错了药，不然加重他的伤再昏迷我可不负责，我回去了。”
话说完，大夫满不在乎地甩甩手，迅速走出门，不给少女接话的机会。
谢玄看向大夫离去的背影，靠着炕头低声问道：“这是哪里？我的……跟我一起的人呢？”
他不是被李副将和另外四个人护送走的吗？
他们一致认为他随时有生命危险，应该先处理伤口，不让他冲锋陷阵，非得把他带到附近的城镇疗伤，这样看来应该是自己昏迷不醒期间，被带到这里，结果再睁眼就是眼前的光景了。
少女嘟囔道：“我在镇上碰到你们经过，有个人问有没有会治伤病的大夫，我看你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想起村里有人会医术，就让他们把你留在我这儿，他们说是有事先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要是你醒了伤好了，就派人通知一声。”
谢玄正要下来，她急忙冲过去按住：“你不要命啦？没听见大夫说现在还不能到处走动，需要休养几天吗？”
谢玄皱了下眉，俊脸煞白，疼得冷汗簌簌直落。
他从十四岁开始征战沙场多年，早数不清受了大大小小多少伤了，怎么可能因这次一点微不足道的毒就丧命！他还没有彻底消灭主力，重伤月羌人的元气，打得他们再也没胆量觊觎别国，怎么可能先死！
月羌如今是越来越得寸进尺了，这变脸速度跟翻书一样快，闹着玩儿呢？分明是月羌王求皇帝将公主嫁给他儿子以示和睦共处，这才过几个月就不认账了。
难道月羌王耍阴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谢玄只记得她说他已经睡了两天一夜了，那么前线的战事如何？他们这招“围魏救赵”的计策，到底有没有使月羌撤兵？
军中无将，犹如群龙无首，耽搁不得！
少女未料他反应如此激烈，见他神情痛苦，一下松了手。
“好了，我去抓药了！反正你这几天就乖乖躺着休息吧，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敢到处乱跑的话，我就让大夫用药把你迷晕！”
她一面说着，一面一阵风似的匆匆跑出去。
跑到门口，她又刹住脚回头，扬眉问：“我叫绿乔，你叫什么？”
“我……”谢玄愣了愣，微张嘴，思忖了下，答道，“玄。”
“我叫绿乔！小玄子，我警告你，我刚才说的话可不是胡说的啊！”她笑着眨眨眼睛，两条垂在脸颊下方的粗辫子飞扬，很快消失。
小玄子？这怎么叫得跟个太监似的，谢玄平复了气息，一动不动坐着，眉头皱得更深。
绿乔快步走出屋子，刚到院子外，被一只手拉住。
她吓了一跳，偏头看，竟是爷爷。
爷爷胸膛微微起伏，像在压抑着情绪，眼中不似先前的冷静，全是戒备。他的手紧紧地抓着她，虽不用力，却也看得出来有几分紧张。
如同大敌当前，随时严阵以待的拼命架势。
这古怪的表情令绿乔不解，小声问：“爷爷，您怎么了？”
爷爷只是拉着她，一只手攥成了拳头。
“我还奇怪，如果是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为什么您不愿意见他，您是不是认识他？”绿乔默默地陪他站了会儿，敏感地感觉到什么。
要说绿乔为什么遇到谢玄，这也是一桩凑巧的事儿。前些日子，绿乔的爷爷生了重病，家里只有个小弟弟，照顾不了老人家，收到信以后，她不得不向太医令申请告假回乡。
太医令念在她有孝心，且平日十分勤快没有偷懒的份上，准了十天假期。
直到昨天，她衣不解带地照料着，爷爷终于逐渐康复。今天她本是去镇上买些东西，才撞见结束一场恶战，想将谢玄送医治疗的一行人。
爷爷一开始不肯将谢玄收留下来，后来好不容易在自己的央求下答应救了，却完全不想和谢玄打照面。
她看出爷爷异于平日的反常举止，但爷爷不说，她也不好问。
爷爷心中复杂，刚见到谢玄被送来时的震惊已淡去，深吸一口气，不安、心虚的心情慢慢归于镇定。
前段日子，她也从人们的议论听到了邻近的一个城被围困，皇帝派军救援的消息，而谢玄便是领头大将。如今谢玄身受重伤，应该就是在边界与月羌兵对战导致的，他们是故意找到这里吗？
应该不是，这只是个巧合。
他不救谢玄，是不想招惹官兵，自然也不想被招惹。不愿孙女和她的亲人卷进是非，更不愿这份得来不易的宁静生活受到破坏。
但他也不能不救，谢玄身经百战，年纪轻轻却非常有胆识，比那些尸位素餐，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强太多。
身为统帅万军的大将，他对月羌人有极大的震慑力，要是真出了问题，使军心涣散，只怕战局就扑朔迷离了。
这场仗极其重要，只能胜，不能败。
爷爷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现在躺在屋里的那个人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