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琮这个角度刁钻的问题问得比多年前的那一晚上，他胡言乱语的话更难让她回答。
命运这个东西很玄乎，跟对的人相遇叫相见恨晚，跟不对的人撞见，便极有可能成为灾难。
寇眉生心口一震，没想故人重逢让他顾及那多年影形不离的作伴，对自己突然生出什么怜惜之情或是好马就吃回头草，但希望他不要如此追根究底，令人感到措手不及。
她想，都这么长时间了，境界提高，长进也有，怎么要回答一个问题就这么不好回答。
他目光灼灼，一如那夜的模样，不知是否如她所见，像是在期待什么。
寇眉生斟酌瞬间，囫囵一笑道：“这说的什么话，奴婢怎么可能不相信陛下？”
与话说完的同时，连琮的眼睛逐渐黯淡下去，似期许落空，转而被层层阴云覆盖，他沉声补充：“我说的是你和我，不是皇帝，宫女。”
他固执地解释了一遍，仿佛不能接受她意图蒙混过关，给出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这个固执的态度实在强人所难，分明已经听到了她的回答，一清二楚，却偏偏还要多此一举，弄得她更是不知该如何说才好既安他的心，又安自己的心。
看在今日他带她泡温泉，她心情好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眼珠子转了转，眨眼间，他温热的气息已经拂到自己的脸上来，寇眉生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我觉得……”
寂静中，忽然听见一道声音凭空传来，截断了她的话。
“谁在外面？”
仿佛烈焰遭遇冷水，突兀的响动令两个人瞬间都怔了怔，扭头一瞧，只看见个小宫女拎着水盆也呆呆地立在门口，看清眼前人，方结巴着说：“陛、陛下。”
扔下这一句，她误以为打扰好事，吓得转身就往院子里躲，远远地还听到叽里呱啦的念叨。
寇眉生抬眼看看连琮，略感到不自在，转身往里面走。
连琮不慌不忙地跟上去。
她低着头，也没管他，刚到院子里，就见小萝站在走廊与一个太监聊天，听见脚步声望过来。她不经意侧过脸，和连琮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心猛地一跳，隔着这样的距离，能感受到他眼里的目光笔直地投过来。
寇眉生马上背过身去，他刚想上去，却见她快步朝房间走去，像是要躲什么洪水猛兽，拽起小萝一同进了门，门随即被合上。
三更的梆子声传来，永安殿的书房里却烛火熠熠。
一名侍卫揭开鎏金盖子，朝莲花香炉里放甘松，不多不少，正好三片。皇帝说了，三片安神，多则伤神，所以他每天默念百遍，以防手抖出错。
连琮拈起黑棋子落下，悠悠道：“他真的跟大将军有关系？”
白棋子接着而至，谢玄未语先笑：“不是陛下让臣去查的吗？微臣也是从一些很难的渠道才得知这个事情，那位高大人当年掌握着大将军的命脉，后来大将军或是担心因此受人控制，所以用了些手段将其贬谪到了偏远的小镇。”
连琮道：“若果然是有捏着证据的人，他没有被杀人灭口，这点就不大符合常理。”
“这也许是两人互相妥协的结果，毕竟大将军不能保证他有没有把证据交给旁人，假使他死了，证据还流传出去，届时不大好收拾局面的是大将军自己，倒不如退而求其次。”
又一颗黑棋子落在棋盘上，局势立刻倒向一边，连琮颔首，抬起眼皮看了眼谢玄。
这怎么聊着聊着突然自己就挂掉了，而且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谢玄错愕，接着起身整理衣襟，“夜深了，陛下早些歇息。”
下棋是下不过的，他还是老老实实去办自己该办的事情罢。
直至身影消失门口，连琮抓起几颗棋子丢到棋盘上，一盘规整的棋七零八落。
待屋内恢复一片寂静，封白道：“陛下，听说大将军最近将范家的许多人都叫了去，私下一一盘问，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连琮冷笑了声。
别人不知，他却很清楚连决明此举何意。怕是没从寇眉生身上捞到多少便宜，所以想要弄清楚她的真实身份，以此胁迫，甚至借此向他发难也有可能。
“陛下是否有什么想法？”
“戏谁不会演，就怕看不明白。过两天，你和眉生出去一趟，但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如果寇眉生知道范家的人被连决明抓去盘问，按她的性子坐视不管的可能性很小，他不能冒这个险，让她待在宫里。
不如让她跟封白去那偏远的小镇，暂时避开这个风波。
“一定要照看好她，她要是出了什么闪失，朕唯你是问。”
封白怔怔地应下。
虽然不解皇帝为什么让自己去追查那位高大人的同时，还要带着眉生姑娘一起，但皇帝的命令就是命令，他只需要服从就行了。
天朗气清，寒山转苍翠。
寇眉生的咳嗽在吃了几服药后好转，整个人又像野火烧不尽的杂草一样生机盎然了。她正坐在院子里太阳底下打瞌睡，余光瞥见人来，马上起身，边扫地边念念有词。
连琮状似疑惑，似笑非笑地问：“你还会背四书五经？”
寇眉生扬手，扫帚在划了道漂亮的弧线利索收住，她捋了一把头发道：“当然会了，我这么勤奋好学的人才，有什么不会的。”
连琮走至身旁，道：“身体好了吗？”
寇眉生把扫帚收起来，放到一边：“小事情，问题不大。”
晨曦微凉，墨色衣袂被冷风吹得翻展，袖摆处以紫金线所织卷浪纹在日光照耀下，愈发灼目。连琮道：“既然身体痊愈，就出宫玩玩罢，我看你整日待在这里也闷得慌。”
寇眉生狐疑地瞧着他，不知道他又准备给自己下什么套。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难道你不想出去玩，是舍不得离开我，想同我日日夜夜在一起吗？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你……”连琮意味深长地笑。
寇眉生截断他的话头，马上矢口否认：“不了不了，我挺想出去玩的，而且还想玩得久一点。”
连琮道：“久可能不是很久，但够你散一阵子心的。”
“你真是个好人。”
“哦？就只是觉得是个好人，没其他想法吗？”
“啊？”这问题问得寇眉生一时没转过弯。
连琮弯了下嘴角道：“可是我怎么听说，大家私底下给我取了个诨名叫‘狗皇帝’。”
寇眉生怔了怔，这个笑容很是耐人寻味。
她记得许多年前舅舅驾临侯府，连琮举杯半醉，谈笑间将席上素日和自己公然唱反调的吏部尚书五花大绑的时候，也曾这样笑过来着。
“怎么会呢？陛下玉树临风，神机妙算，足智多谋，我对你的敬佩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说的真心话，但我还是勉为其难接受了。”连琮表示对她狗腿的言辞觉得受用。
寇眉生：“……”她被无言的恐惧劝退。
“黑水镇不断有人失踪，百姓都道是邪祟所为，人心惶惶。县丞查不出究竟，有人将此事上奏，我恰好要派封白去查这件事，你便与他同去，来回也好有个照应。”
“好啊。”寇眉生笑眯眯答应，实则毫无诚意。她晓得这是他要封白看着自己，怕她直接跑路。不就是差她跑腿吗？跑就跑，虽然吃住赶不上皇宫，顺便饱览大好河山也是很快活的。
说走就走，翌日，她和封白各骑一马直奔黑水镇。
黑水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连接了附近几个村落，到赶集的日子更热闹。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
头半天，寇眉生本想找机会溜之大吉甩掉封白这个跟屁虫独自潇洒，哪晓得这家伙别的本事不怎么样，看人的手段却一流，根本甩不掉。
她索性不管他了，自个儿喜滋滋地在街上溜达，一会儿东瞅瞅，一会儿西瞧瞧，完全像脱缰的野马忘了此行目的，沉迷于风土人情，吃喝玩乐。
很快，她左手拎着桂花糕，右手还在往嘴里塞糖葫芦。若不是一身男装，怕不是看得围观群众目瞪口呆。
封白好不容易在人堆里追上他，气喘如牛地质问：“眉生姑娘，你到底什么时候办正事？！”
寇眉生口齿不清地回答：“正事？什么正事？”
封白一口气差点没回上来，脸青脸白，平复气息道：“镇上传言邪祟之说，皇上命我查清楚了复命！”
“封大哥，你看！”
“什么？”
寇眉生用袖子抹了抹嘴巴，指向路边小摊飘着的招牌道：“这里的雪耳羹竟然只卖五文钱一碗，金陵可是十文啊，太过分了！咱们要不喝上五碗就白来这里了！”
封白：“……”
眼见他脸色越来越臭，寇眉生立刻用一串糖葫芦堵住他嘴巴，掂着钱袋说：“放心，皇上还能欠你几两银子？看这镇子如此热闹，一片太平盛世，哪里像有妖魔鬼怪？如果真那么严重，他们还会若无其事？”
封白对甜食过敏，等他三两下吐了个够，满肚子火也泄得差不多了，方回头虚弱道：“也许他们是为了保护家人，故意做出不害怕的样子。”
“管他什么幺蛾子，咱们先找几个人问问。”
这时，前方突然一阵骚动，有人厉声喊道：“让开！”
马踏草灰，尘土飞扬，百姓们被这阵势吓到，纷纷躲避不及，弄得人仰摊倒。
哒哒的马蹄声响彻道路，密集如鼓点。一队人马冲到了身前，皆头戴斗笠，压得很低看不见脸，瞬时又如旋风扬长而去。
寇眉生手里拎着的吃食全被那阵风刮起落到了地上，接着踩了个稀巴烂，她一阵心痛，叉腰道：“光天化日岂有此理，长没长眼睛，是哪个混账报上名来，爷爷留你个全尸！”
旁边卖器皿的商贩拽住他道：“小兄弟，你不要命了？”
“这群人气焰嚣张，还不许我惩恶扬善？”
“少说两句罢，看你就是外地人，你知不知道，他们可是恶人寨的，领头那大汉正是头子屠不畏。”
“恶人寨是个什么玩意儿？”
商贩小声说：“恶人寨是七镇二十村有名的土匪窝，寨里全是走投无路穷凶极恶的人，个个背着几条命案子。”
封白道：“既然知道，官府怎么不一锅端了他们的老巢？”
寇眉生道：“穷凶极恶的人哪还在乎什么，官府就不同了，他们还想留着命升官发财呢，你觉得他们敢惹吗？”
商贩点头如捣蒜：“这位小兄弟所言甚是，所以往后见了他们，都躲远点好。”
封白皱眉道：“说白了也就是些下三滥的亡命之徒，我们可是……”
“我们可是真惹不起，”寇眉生怕怕地一把捂住他的嘴，笑着说，“向大哥打听个消息，你在此处做买卖，最近有没有听说什么怪事发生？比如有人无缘无故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