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眉生用手遮着眼睑抵挡耀眼的光线，已经是夏至时节，绿树成荫，日头也是一天天毒辣，在太阳下面走一会儿就能把人晒得头昏脑涨。
她快步前行，终于到了门前。
这是连琮平日里会见私客的房间，不晓得今天怎么突然把她叫来，反正她心里有种不太好的感觉。此刻，有女子的笑声隔了茜纱窗飘来，又有绚烂的日光透过青青碧叶，洒下破碎的光斑。
没有踏进去，她就听见悠扬的丝竹之乐从里面迢递而出。
寇眉生迟疑了一瞬，推门而入。
当她看到眼前的景象，却是懵了。
连琮一身便服，摇着折扇正靠在椅子里，旁边坐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那女子半倚半靠，唇间一点朱丹，可不就是几天前意图教训她的薛舒窈。
连琮对面也坐着个年轻的男人，是她不认识的脸孔，看那套装扮，倒不大像关内的人。
他们身边的几个女人有的在弹琵琶，有的在倒酒，有的剥了葡萄喂进那个男人嘴里，一副靡乱的场景。
寇眉生有种不知所措，被水淹没的感觉，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时，连琮已侧过头来。
墨色眼眸倒映着她的面容，薄唇边残存着几分未及消散的酒香，似乎也在欲醉还醒间迷离。
这两人酒池肉林，白日宣淫的，叫她来看什么戏？
寇眉生忍不住抬起下巴，有些讽刺地看向他。
男人瞟了眼站在门口的她，冷冷道：“陛下，我可没听你说叫了其他人来。”
他们本就是秘密会面，刚谈论完跟月羌骚扰燕国边境一事有关，这时候突然冒出个女子，他心里立刻戒备。
那边薛舒窈的目光快要把自己戳个窟窿出来，寇眉生稳了稳心绪，从容地行礼：“不知陛下叫奴婢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吩咐？”
连琮仿佛不甚在意地弯了弯唇，看了她一眼。
“不必在意，是自己人。”一只手臂搁在桌上，他手捏着酒杯，徐徐道，“在旁边候着吧。”
虽然还未抬眼，寇眉生仍然感觉到男人的目光无所顾忌地在她脸上来回探究。
他突然说：“难怪来这么晚，莫非陛下是特意选了这时候，要送给我扎木多的一个惊喜？”
他招招手，示意让寇眉生坐到他身旁。
寇眉生拖着步子，缓缓向他挪了一截距离，快速思考对策。
连琮像没有听见他的话，自顾自浅呷了一口酒，忽然转过头来抓住她的手，微一用力，便将她拽到他怀里坐下，将喝了一半酒的杯子抵到她唇边，低声道：“站了这么久，也该渴了吧，来，喝口酒润润嗓子。”
寇眉生踩着他的脚，咬着后牙槽笑眯眯道：“陛下忘了，奴婢不会喝酒。”
就算她会喝，也不想跟着这些人喝。
她这副一脸貌似羞怯的模样，在薛舒窈眼里简直就是欲拒还迎的勾引。她感受得到薛舒窈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怨气，几乎戳死自己。
扎木多盯着连琮说：“我行走江湖，也见过不少女人，从来不知道歌舞坊的姑娘有不会喝酒的。陛下，我来金陵的事情若是泄露，对谁都没好处。”
“疑人勿用，用人勿疑。朕既然已答应保证你的安全，当然不会出任何差错。”
“我自是信陛下，但信不过其他人。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多，风险越大。事分轻重，天下女子何其多，你该不会舍不得吧？”
扎木多重重地把酒杯一放，刚才跟喂着他葡萄的女人便突然敛了媚笑，抽出把剑来直指她咽喉，满脸杀气。
歌乐仍未停歇，气氛却蓦地凝滞。
寇眉生手握了下拳，连琮似乎知道她的想法，不动声色地按住她的胳膊。
眼睑低垂，他的神情似有些醉态，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笑道：“朕的人怎么能不会喝酒？不会我教你就是。慢慢喝着就会了，来，尝一口试试。”
他握着她的下巴，唇边酒杯一斜，她来不及反应，醇香的液体就飞快滑入了嘴里。
寇眉生咋了下舌，酒是好酒，可是她仍旧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不会只是让她来尝尝酒的。
扎木多想到一己之力无异于螳臂当车，还要靠连琮帮忙对付月羌王，于是眉头舒展，转瞬笑道：“原来是陛下的人，难得侍奉，连酒都不会喝怎么行？”
连琮笑着，抬起拇指擦过寇眉生的嘴角，把酒渍尽数抹掉，微微松开了手。
谁是狗皇帝的人？？？药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寇眉生立即不自在地站起来，低头说：“奴婢失仪，望陛下恕罪。”
她斟了杯酒，捧给连琮。
虽然刚才那句话导致她想把酒吧直接扣在他脑瓜上，但是念在他解围的份上暂时放他一马。她这个看起来无意的动作，无疑又惹得薛舒窈吹胡子瞪眼。
真是舒坦。
扎木多斜着眼问：“姑娘，你喝酒不会，难道也是第一天服侍人？”
刚刚的女人闻言收了剑，喝了口酒含在嘴中，身体软软靠向扎木多，手攀在肩头，竟以此将酒渡进了他口中，甚至还伸出舌尖把他唇上的残酒尽数舔干。
温香软玉在怀，扎木多脸色稍霁，紧绷的面颊松下来。
寇眉生完全不料会看到这样香艳的画面。
你们这是什么骚操作，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
她哪里做过这种事，偏偏对方还是连琮，登时觉得身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端着酒杯的手也差点拿不稳。
不可能的，办不到。
如果是以前，她或许不在意有谁看着都能故意引诱他，但是如今，即便她再没皮没脸，要没有丁点介怀地对他搞这种亲密无间的行为，要越过心里那道坎还是有些膈应的。
连琮倚靠着座背，一脸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寇眉生。
你这是几个意思？想都不要想！寇眉生迟迟没有动作，想到那天晚上他还趁她不注意偷袭亲了自己，在众人的注视下耳朵一寸寸烧起来。
她看见连琮倾身过来，离自己越来越近，一边握住她的手腕，一边就着她的手，喝下了那杯酒。
良久，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也听到靡靡歌乐声，听到连琮和扎木多谈笑风生，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风月事。
她退到旁边。
连琮若无其事地和扎木多说话，好像根本没有留意她，但这反而让她乐得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歌乐声止住，扎木多起身告辞：“陛下，那我先回去等你的消息了。”
连琮牵唇道：“言出必行。”
扎木多点头：“好。只是，倘若这件事出了乱子……”
连琮打断他的话：“今日之事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恕不远送。”
扎木多的视线在他和寇眉生身上扫了一圈儿：“行，我就不做不识趣的人了。”
走了两步，他又回头看看屋子里的姑娘们，笑道：“这些人，还劳烦陛下处理了。”
话落，就搂着怀里的女人出了房门，扬长而去。
寇眉生正思索他话中的意思，就听连琮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把面前的酒都喝了吧。”
“陛、陛下，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请您饶过奴婢们吧，奴婢们一定当个哑巴，保证这辈子都不再出现在燕国！”姑娘们呆了呆，猛地通通跪下地，大声哭喊起来。
她们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他的话意味着什么。
以为可以攀龙附凤，她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最终等来这样的结局。
连琮道：“连把你们献上来的主人都不顾你们的死活，就算朕放过你们，只要出了宫，你们一样会死。不如趁身首异处前，自行了断。”
“不，不！陛下饶命啊，求求您！奴婢们发誓，发誓绝不把今天的事说出来，这辈子都烂死在肚子里！”姑娘们早没了先前的媚态，拼命磕头，不几下就磕得血肉模糊。
连琮依然不为所动，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寇眉生看着她们，突然想起来自己当年从冷宫里走出来后的场景，一切翻天覆地，最后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还落下个不得好死的下场，而包括她在内，和舅舅曾经其实都对他那么好。
有什么东西郁结在胸口，等回过神时，她已经挡在了她们面前问：“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她们只是些可怜的女子，就不能留一命？”
一丝惊讶转瞬消失，连琮望着她道：“不是朕不肯放过她们，是她们的主人从来就没想过留后患。”
寇眉生道：“不用做到这种程度吧，你可以派人监视她们，实在不行，也可以药哑她们，让她们永远不能说话，没必要非得杀她们。”
人在做天在看，劝他给自己积点德罢，丧尽天良的事情做多了，不怕得到报应吗？
过片刻，连琮像是无奈地笑了一声。
她可以对其他不相关的人这么善意，在乎她们的生死，为什么唯独没有体会到他的心情？甚至，若是可能她会给他的心窝来上一刀。
对她来说，他怎么比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还要卑微？
这时，薛舒窈突然插进话：“区区一个宫女，陛下的话岂是你想更改就更改的？”
这种挑拨离间的手段实在太低劣了，寇眉生完全没放在眼里，只等着连琮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