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当初是他逼得她走投无路自尽，他想过，如果始终找不到她，就让自己一个人孤单着，他不会有如花美眷，子孙绕膝，替她看完这世间百态，天下安稳，十年后便到地下等她。
那时候为保全她性命，他确实没能照顾她的情绪，但连琮从不否认给她带去的伤害，也不觉得自己的苦衷是伤害她的理由，他只是想要尽力去挽救，到如今尽力去弥补，哪怕用尽一生。
这一件不是暗示，是赤裸裸地明示了。寇眉生揣摩须臾，微一抬眼，就堪堪同他四目相对。
她有多久没说话，他的样子就有多眼巴巴，仿佛执意渴求一个答案，那是她从没有见过的眼神。
倒不像是捉弄，她的心尖忽然被什么揪扯了一下。她以为是自己最苦，可今日种种看来，他竟像比自己还要苦得多点。
她怎么这么奇怪，嘴上说着报仇，不忘国仇家恨，经年岁月，风霜雨雪后，又老是被这个人影响。
“开什么玩笑，你舍得把那么重要的位置给我吗？”她愣神，总有种错觉，他这喋喋不休，孜孜不倦跟她说话的言行，莫名有些像曾经的她，只不过那些年的他端着架子爱理不理。
连琮看她这个反应，似乎觉得有趣，舒了一口气，反问道：“为什么不舍得？”
“我想我没必要非得回答，到此为止罢。”寇眉生急切地阻断这个话题，抿了抿唇笑起来。
这本就是个没有答案，或者说是死问题。他是建立燕国的皇帝，她是前朝大周的公主，纵使他们曾经是上下级关系，却也不代表是情人。
情人还有个情字，而他们之间没有，最多的，怕就是旧事留下的丁点遗憾。他不可能真的娶她，更不可能给她那个最尊贵的位置，他比谁都清楚。
连琮定定地望着她，一眨不眨，但听她说完后，怔然一下，也笑了。
这一回，他主动退后些许，匆匆掩去眼中快止不住流泻的爱意。
“你这么剔透，让我感到有点担心。我担心你今天跟我说说笑笑，明天就同我讲‘初次见面，多多关照’了。”
他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可就是一个玩笑却险些一语成谶。他以为他们就算还不能坦诚相待，至少她不会再对他恨不得此生不复见，然而没多久，他便感受到恶意的暴击了。
时光如梭，弹指即逝，转眼已是十月，这一入了秋，接连下了几场雨，便一日比一日冷。
连琮忙得更甚，有时候甚至直接宿在了书房，见得最多的人除去侍奉的宫女太监，就是谢玄了。
这一日，照常又是阴沉的天。零星的雨点打在院里的树叶上，一阵沙沙作响，墙壁一侧摆了几个花架子，上面放着几盆君子兰。
寇眉生天刚蒙蒙亮就被雨滴滴答答落在琉璃瓦上的声音吵醒了，她穿好衣裙，睡眼惺忪地伸着懒腰推开窗户，走至桌边坐下。
桌上有两个红石榴，这是前天她去医署，绿乔送给她的，说是家乡送来的土物。寇眉生剥开皮，挖出几颗石榴籽喂进口里。
真甜啊。她舔了舔嘴角。
辰时一刻左右，小萝进来看她醒着，笑道：“眉姐姐这么早就醒了，昨夜下了场雨，可睡得安稳？”
寇眉生颔首，见她身后跟着个十一二的小丫头，长得乖巧，一副怯生生的样子。
她也不说话，掰了一块石榴递给那小丫头，小丫头犹豫地看了看小萝，小萝笑道：“你这丫头好福气，刚进宫来就有赏赐，我们姑娘给你的，还不快接着。”
小丫头便接了，迫不及待地捡起一颗放入嘴里。
寇眉生瞧着她馋嘴的模样笑了下，片刻，转眼望向小萝，随口道：“天气不好，你去让人把花圃里的几盆水仙搬进屋子里吧。”
小萝迟迟不动，半晌才支吾道：“眉姐姐要不要花匠来把后院的葡萄架子修一修？”
“那儿暂时不急，等天气好些了修也不晚，”寇眉生说，见她还是磨磨蹭蹭的，不由疑惑，“你有什么事吗？”
小萝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嗫嚅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什么事，你说啊。”
“昨天……昨天绿乔姐姐来找你，可是你不在屋里，我看她急冲冲的，就让她告诉我，我好转达给你，一回头我被姑姑叫去干活就忘记了，这时候才想起来。绿乔姐姐说，成公子被侍卫带走，听别人议论纷纷，好像说是犯了事被关进刑部大牢了。”
石榴籽从手里滑到地上，寇眉生愣了愣，追问：“犯了事？他会犯什么事？”
成允章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者，他能有什么罪？
“眉姐姐你别急，绿乔姐姐说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她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但这话显然已经无法打消寇眉生心里的疑虑了，她本来对成允章进宫就觉得有点奇怪，此时突然听了这个消息，无异于加深了疑虑。
她坐了会儿，终于忍不住起身。
“眉姐姐你要去哪啊，等等我！外面天冷下着小雨，你还没带伞呢！”见她匆匆往外走，小萝慌忙追去。
寇眉生顺着抄手游廊一路往前小跑，她根本顾不得那么多，只想去看个究竟。这个消息着实突兀，唯一能够证明虚实的方法就是亲自跑一趟刑部大牢了。
自入秋以来，月羌境内有人煽动臣民，反对战争的呼声越来越高，燕国与月羌对峙的局面有所缓解。
而这个人便是月羌王的四儿子扎木多，但他并非月羌王亲生，只是许多年前收的义子。那时候他秘密来到金陵，和连琮商议要事，并许诺登上王位后永久和平，实则是想借连琮之手夺权。
连琮表面用美酒佳肴好生招待，却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看似和他结盟，其实也就是利用他急于求成的心理反过去利用对方从内部瓦解月羌的团结罢了。
至于永久和平，连琮从来没有想过，月羌若不俯首称臣，就不可能太平。
善用兵者隐其行，有而示之以无。如今世事动荡，各方势力复杂，想在这混乱的棋局中博弈站稳脚跟，唯有厚积薄发。
如今走的每一步都是双刃剑，走好了，就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等的，是一个契机。
听完谢玄说扎木多回月羌后的所为，连琮翻着案上的折子，淡淡道：“随他去，朕就看看成坚这个老匹夫本事有多大。”
坐在一旁的二位老臣本是开国元老，这段时间给皇帝出谋划策不少，闻听此言笑说：“陛下且与臣等看一场好戏。”
连琮颔首道：“这次两位大人也费心了。”
其中一人摆手道：“不费心不费心，臣等为陛下排忧解难是分内之事。实不相瞒，在臣眼中，无论才智胆识，陛下都担得起盛世明君。”
另一人也连连附和。他们都是老油条了，先前一直观望着皇帝和大将军两方阵营，如今见皇帝慢慢占据上风，马上投奔过来。
这马屁拍得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念在他们有点作用的份上，连琮不予计较。
“两位大人谦虚了，这番话朕定然铭记，前路未卜，还望你们多相助，与朕共进退。”
两个老臣满脸笑容，捋着胡子点点头。
赵盛走进来，手里拿着把伞，说外面下起了雨，轿辇停在甬道边，他们便告辞跟着赵盛出去。
连琮扭头望了眼，果然见天空阴沉，地面一片湿漉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落了雨。
他合上折子，想起刚刚跟老臣的谈话顿了片刻，随后喊道：“封白。”
封白应声进来，听连琮道：“朕让你去冠春园买的蜜饯买了吗？”
“买了买了，排队排了老半天呢，微臣巡夜都没这么累过！从东边跑到西边，为了哄眉生姑娘高兴，陛下也是费心思了……”
“行了，别装了。”
谢玄闻言，投来不可思议的视线，插了一句话：“陛下居然专门给她买小吃？”
眼神像看稀奇，又像看智障。
虽然他是见过连琮一直以来面对有关寇眉生的事情，就显得特别不正常，总是能让人在惊诧以后，看到更惊诧的行为。但是自从寇眉生回来，连琮更傻了，跟个情窦初开的愣头青似的，而且是病入膏肓莫得救那种。
反正若是再让连琮忍受一场生离死别，他八成会疯掉。
怕了怕了，保不准哪一天皇帝不爱江山爱美人，两手一撒，牵着心上人潇潇洒洒红尘作伴去。
大有可能。
封白心直口快道：“要微臣看，眉生姑娘倒像是陛下的克星，克的死死的，连贵妃娘娘都不见了。”
谢玄瞟过去：“你最近越来越欠收拾，该吃军棍了。”
回忆起前段日子孙兰蕴遣人来请皇帝小聚却被婉拒，封白嘿嘿笑了两声：“微臣实话实说，陛下不会不讲道理的。”
连琮不紧不慢道：“不该你管的闲事少管，朕不讲道理的时候更多。”
见他站起来，封白立刻自觉地住嘴，递来一件大氅。连琮披上，系好颈间的带子，这才朝外面走去。
针尖般的小雨连绵不绝，笼罩了整座皇宫，腾起的水雾仿佛给亭台楼阁蒙上一层白纱。
连琮刚上了石阶，就有宫女跑过来接了伞，他握了握手中装着蜜饯的油纸袋刚要进门，却见连妩和一个世家小姐谈笑风声走来。
连妩远远望到他，大大咧咧喊了声“皇兄”，世家小姐不防撞见皇帝，也吓得赶紧福身。连妩看他提着个袋子，好奇地围上去，“这是什么？给我瞧瞧！”
连琮一边把手背后，一边拉开距离道：“这不是给你的。”
连妩嘟嘴道：“小气鬼！”
“你来朕这里干什么，先生教的课业都完成了？”
“皇兄你忙糊涂了，先生前些天说家中父亲过世，向你告假回去处理丧事了。我和林小姐在花圃里逛着突然下起雨，就近躲到你这里来了。”
“你这么闲，怎么不多待在屋里多学习学习，明日若是先生回来问起，朕看你如何交代……”
“皇兄就知道吓唬我，我才不吃这套呢！”他话没说完，连妩便吐吐舌，拉着那个小姐一溜烟跑开了。
拿着伞的宫女见四下无人，犹豫了下道：“陛下，眉生姑娘不在殿里。”
“不在？”
“奴婢今早远远看到眉生姑娘慌慌张张出门，连小萝在后面都没追上，不知道有什么事情。”
连琮眉间微蹙：“大半天你们谁都不知道她去哪里？”
“眉生姑娘走得突然，并没有通知任何人，奴婢也是偶然瞧见，”宫女一脸为难，“不过，奴婢后来问了问，小萝说眉生姑娘可能是去刑部大牢了。”
“她去刑部大牢干什么？”
“这个奴婢确实不知道。”
宫女话音才落，连琮的手猛然攥紧，已经一个转身，大步往外走。
谢玄看他面色不虞，也急忙跟上。
一路走得极快，他们到大牢外面的时候，不过才一刻钟。如宫女所言，寇眉生在这里。只是她没能进去，在那儿踮脚向里张望。
看来牢头算是恪守职责，不敢轻易放人进去。
连琮不疾不徐朝她走过去，淡淡的目光看不出丝毫情绪。
寇眉生听见背后脚步声，回头一望，见连琮和谢玄一前一后到了跟前。
连琮看着她，若无其事道：“你跑到这种地方做什么？”
寇眉生知道他心思缜密，拐弯抹角无益，她直接说：“有人把奴婢的朋友关进了里面，奴婢想见他。”
“你的朋友？谁？”
“成景。”
随她这两个字一出口，与此同时，连琮的脸色也黑了，什么面无表情消失得干干净净。
谢玄起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仔细想了想，便略微知道缘由。这件事上，以皇帝这个幼稚鬼的性格，决不允许看着自己爱的人在眼皮子底下为别的男人操心。
大概是天生的敏锐意识，谢玄第一次见到成允章这个人时，就感到他不是俗辈。正因如此，皇帝也让他暗中留意此人动向。
他曾经见过成允章跟太医们闲聊时，状似无意地打听一些关于安成侯的事情。经数月观察，他终于在不久前发现成允章借出宫采购药材为由，独自在郊外十里左右的树林中与几人密会，还交给他们一件东西。
当时隔得远，他不清楚他们谈的内容，但那些人个个精壮，身手不凡，显然是听命成允章的。
他潜伏在原地，让人悄悄回去把这事告诉了皇帝，皇帝只令他静观其变，等那些人和成允章分开再一个个抓捕审讯。但他没想到的是，大将军的人不知怎么的也得知这个消息跟踪而来，先一步动手。
成允章脱身是脱身了，然而还是被怀疑上。他跟皇帝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连决明以怀疑医署里藏着他国奸细为由，秘密抓走了几个年轻的太医。
为避免节外生枝，抓捕的过程也是在半夜迅速无声地进行。显然，大将军不想惊动太多人。皇帝不可能也没有阻止，可惜纸包不住火，寇眉生仍旧知道了这件事。
连琮眼里喜怒莫辨，只问了一句：“见他，然后呢？”
“救他。”
他低声笑了笑，唇角多了几分嘲弄的意味，道：“你好大的排场，无缘无故就想让刑部大牢放人？”
她一默，道：“奴婢知道他还活着，奴婢不能让刑部大牢放人，但陛下一定可以。”
连琮盯着她，目光逐渐如夜色般幽深，摸着脑仁儿仿佛头疼道：“朕为什么要救他？”
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想救”三个大字，就差再加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