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眉生身体一滞。
没毛病。
好像的确没什么理由他非得救成允章？可是能救成允章出来的，眼下也唯有他有这个权力，于是她闷声道：“他……他毕竟是医署里的人，是陛下带回宫里来的，难道坐视不管？”
这个生拉硬扯的措辞，说出来自己都没有什么底气。
她唯一想到的是，在乌桓那一段日子，他二人之间算是有点交情。纵然这点稀薄的交情好像是因为当时的她引起误会，但两者本身应该不存在不对盘结下梁子一说，不然连琮没必要准许成允章进宫。
接着就是一阵尴尬。
连琮眯了眯眼，忽而被气得笑了：“是又如何，朕愿意带他回宫，是看中他的才能，除此以外，跟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被他一句话堵住，寇眉生竟无言以对。
他的话对她构不成伤害，可这么怼她有什么好处呢？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不想造浮屠就罢，也用不着这么理直气壮的。
她无法苟同他的做法。
连琮看着她，敛起笑意。
寇眉生仰头，他身上那股冷气都快冻死方圆十丈以内的生物，偏生她不畏强暴，眼睛明亮如炬，憋了半天挺直身板一字一句说：“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救他。”
她欠着成允章一条命呢，没有眼睁睁看着他身陷囹圄，自个儿却见死不救的道理。他那样一个病秧子德行，落入不知轻重的狱卒手里，挺不过两三道刑恐怕就嗝屁了。
连琮沉吟片刻，问：“是不是救了他，你就能答应朕一个条件？”
她听出他话中有话，掌心沁出细细的汗，他索性把话挑明，俯身下去在她耳畔缓缓道：“你应该知道我要什么，他的一条命用你自己来换，不亏。”
寇眉生的心鬼使神差地漏跳一拍，道：“这就是条件？”
连琮直起身，难得地认真，凝视她道：“对，就是这样。朕从始至终想要的，只有你。你愿意，朕现在就把他从里面带出来，你不愿意，就继续在这里等。”
寇眉生望着他，道：“好。”
混了这么久，她最后竟还是得靠他，连一个拿得出手跟他叫板的筹码都没有。
她恨。有比这更让人感到悲哀的吗？
难不成她开玩笑说他是个昏君，她就真是个昏君了吗？显然不是。他会答应倒是挺意外的，虽然她并不觉得他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但拿她当个粗使宫女多干些活大概也不算赔本。
连琮一怔，没想到她回答得如此轻易，喉咙不觉一阵阵发紧，卷起唇角笑得狡黠：“从今往后，你与他要保持安全距离，否则朕饶不了他。”
保持安全距离……什么是安全距离？寇眉生正因为这个诡异的说法困惑，他提步先进去了。
她不知道他如今这么喜欢笑的缘由，反正他此时此刻的这个笑，令她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窒息。
牢头自是认得皇帝的，而那是他很久以前远远的见过一次，这会儿呆愣霎时，吓得赶紧跪下行礼。
就算是大白天，牢房内也极其阴暗，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霉味和血腥味。走廊两侧挂着昏暗的油灯，随铁窗飘进来的一缕冷风不住摇晃，发出喑哑的声响。
地面上人影幢幢，只听见纷沓的脚步声在这片死寂的地方回荡。
牢头就着昏黄的光亮摸索钥匙，恭恭敬敬打开牢门，继而禀告：“陛下，这就是那位成大人。”
微弱的日光透过铁栏直直照着倚靠墙壁的人，秀逸眉目带着瘀青，破裂的衣衫血迹斑驳，若隐若现可见绽裂的伤痕。
谢玄皱眉，杀气腾腾地踢了牢头一脚，牢头被踢得差点摔个狗吃屎，却硬是爬起来听凭责骂，“谁让你们用刑的！”
牢头哆哆嗦嗦道：“禀、禀告少将军，他不肯老实说话。”
谢玄两眼怒视，低声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寇眉生三步并作两步，从连琮身边走过去想去扶成允章，又怕碰到他的伤口，既不能问，也不能多提，只问了声：“你没事罢？”
成允章抬眸看向她，目光澄澈，回道：“你怎么来了？”
寇眉生扯出一丝浅浅的微笑，说：“我来接你出去啊。”
他讶然：“出去？”
“没错。”突如其来的声音代替了她的回答，连琮负手站在门口，浑身气场难以与那张年轻的脸联系起来，“朕答应了她放你，就不会食言。”
寇眉生朝成允章伸出手，笑道：“走罢，不要耽误时间，马车都准备好了。”
“什么马车？”
“送你回你该回去的地方。”
成允章显然惊住了。
寇眉生被他看得低下头去，唇角轻轻地抿着，只说了一句话：“走了后，别再回来。”
这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他是自由的纯洁的白鹤，在山野间栖息啼鸣，而非困在尔虞我诈的宫廷。他一点也不适合这种勾心斗角的地方。
成允章呆呆地看了看她，本来神采奕奕的双眼突然微微黯淡下去，弄得她居然心底涌上歉疚，赶紧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象征性地拍拍他的后背安慰，又很快松手道：“去哪里都行。”
看着他离开，她或许就放心了。
谢玄上前想说什么，就听得连琮一声，“让他走。”
谢玄轻声提醒：“陛下，这无异于放虎归山。”
连琮垂眸，无奈一笑：“朕比你清楚。”
他就是拿她毫无办法啊，纵然年复一年，过去几千个日夜。哪怕她给他一丁点甜头，无意的一次撩拨，他都可以珍藏在心底好久。
他习惯诓骗自己，早晚有一天她会明白他的情意。他习惯一个人把那些欢喜藏起来，已经接受这个现实了，那么无论如何，都要看着她直到老去，死去。
谢玄还能怎么做？他让了道，由牢头抬起成允章的胳膊把他扶起来。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走吗？”成允章低头在她耳畔小声说了句话，令寇眉生心里涌起一丝离别伤感，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却几乎是推着他出去了。
年纪大了，受不得这种生死离别一样的场面。如果将来她出宫，或许有生之年还能与他见一见做朋友罢。
在她最无依无靠的时候，是成允章好心收留，照顾她三年，朝夕相处间，她已经把他当作了亲人般看待。纵然她不舍，但其实这件事她也考虑许久，逍遥世外的那个少年郎才是真实的成允章。
既然视如亲人，那么她自然愿他这辈子生活安稳，平安顺遂。
成允章被她往前推着走了几步，回头怔怔地望向她，寇眉生却扬起嘴角对他笑。
他的眼睛清清亮亮，似有无限失落和不舍，欲言又止，半晌终于缓缓提起步子，跟着牢头走了。
走了很远，她还能从晦暗的光线里看到他停下来，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牢房内登时一片静寂。
许久，眼前忽然亮了些，是连琮往外离开，但是他的脚步声让她的心不由自主抽了一下。寇眉生估摸着他是不高兴了，因为她居然这么强词夺理地逼他放人。
连琮没有回头，幽幽出声，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回去。”
寇眉生跟在后面，她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把成允章从刑部捞出来，没想到连琮会真的答应。而且他答应的条件，就只是要她……这太奇怪了。
她自觉孙兰蕴才是那“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的美人，自己即便是当初为避人耳目，忍痛去掉那块难看的胎记，无非更顺眼一点，容貌也够不上惊艳一说。
她若问一问他，是孙兰蕴更好看还是她更好看，他肯定不会昧着良心夸她。所以，她不自取其辱。
要是许多年前，她可能认为他是喜欢自己，并为此高兴，但阔别太久，她经历过一场变数自知人心复杂，难以想象他这一行为，本意是为讨她欢心。
他哪里是那种为感情烦恼和冲动的一个人，也没有那么无聊。况且，他这些年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才会刁钻到对她动情？这岂非是咄咄怪事。
谢玄没有一起回永安殿，径直出宫，临走前，刻意小声提醒她：“你最好别再刺激皇上。”
寇眉生颔首。
好罢，她刚刚那副嘴脸的确可以说是猖狂至极了，完全没留意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身份，敢和皇帝针锋相对，毫不退让。倘若他生气，要她的命和捏死一只蚂蚁没区别。
所谓富贵险中求，尽管她是仗着他可能对她有兴趣，用了这种几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方式威胁，好在结果赌对了。
她一路思索方才的话，感到哪里不对劲。她救成允章，跟连琮要不要她有劳什子关系？？？所以说，他给的条件好像并没有多大意义，根本就不成立啊。
过了一会儿，她尚沉浸在矛盾的臆想中，连琮忽的顿住，停在宫墙边转身看着她，眼神颇有点凶巴巴的。
寇眉生抹了下耳朵边被雨水淋湿的几缕青丝，假装没有看到。
他默然许久，像是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
他是要有多大的心，要有多慈悲为怀，才听她的话容忍下自己急匆匆赶来去帮一个情敌的忙。
怕不是脑子里灌了水！
放走成允章固然很大一部分是考虑到她的心情，另一方面，也因为他清楚成允章此次进宫的目的，把成允章扣押在这里也没有多少好处。一个安成侯就够了，再多个月羌世子是乱上添乱，无伤大雅的情况下，倒不如暂时卖她一个面子。
寇眉生咬了下嘴角，想对他笑一笑缓解这个紧绷绷的气氛，但总觉得自己笑得特别虚假。
连琮睁眼，走近两步抬起手来。她还以为他要打自己了，结果他只是用袖子擦她湿漉漉的头发，“你是不是故意惹我心疼的。很好，你赢了，我一点儿都生不起气。”
就算是她急匆匆冒雨跑来是为另一个人担心，然则看着她浑身湿透貌似可怜的模样，他真是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伞外雨声淅沥，寇眉生仰头望着他，知道他是眼不眨地说瞎话，心还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连琮道：“回去赶快换身干净衣服。”
他的笑也很假，可在她看来，更多的感觉像是好生气哦，但还是要保持微笑的自我克制。他是皇帝，皇帝因为一个区区宫女大发脾气太没出息了。
寇眉生见好就收，也觉得这时候不能再惹他，于是二话不说就要往平日自己住的屋子走。
“站住，我话还没说完，”连琮顿了下，握住她的手腕朝她手里塞了个油纸袋，“不要吃多了，坏牙齿。”
她垂眼，打开袋子略一瞅，讶异道：“给我的？”
“是啊，”他收回手，瞧着她别有深意地问，“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谢谢。”寇眉生说完，自顾自走了。
连琮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他这个皇帝是假的罢。
绿乔不愧是三宫六院八卦小能手，寇眉生前脚进屋里新换了衣服，小萝刚打了一盆热水来梳洗，她后脚就来了，一边絮絮叨叨，一边道歉没管住自己嘴巴。
她本来是免得寇眉生担心才把这件事说出来，不知道寇眉生因此和皇帝杠上。如果寇眉生遭到什么不测，那她简直是好心办坏事，一辈子都要愧疚。
寇眉生安慰，让她放一百二十个心，事情已经圆满解决，成允章安全无虞，只不过以后怕是不可能再进宫见着了。
绿乔有点小遗憾。她觉着成允章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还挺喜欢呢。
寇眉生终于盼到老丞相的信儿，里面说他托朋友在岭南一带找寻舅舅的事有了一丝眉目，有人曾在上个月前见过长相与舅舅相似的人在某个小镇出现，至于是不是舅舅，还得找到人确认才知道。
她一直吊着的一口气为之稍微松了些，但凡有任何关于舅舅仍旧活着的消息就是好消息。
至于放走成允章，刑部如何向连决明那边交代，就不是她管得着的了。反正连琮有那么多诡计，随便找个什么借口都能对付过去。
果不其然，两天后的半夜，大牢突然走水了。据说有几名囚犯没来得及逃脱葬身火海，被烧得面目全非。当中包括一个叫成允章的。
那自然不是真正的成允章，而是替成允章死了，犯重罪的死囚。
彼时听到这个消息是翌日上午，寇眉生正跟小萝下棋。小榭临着水池，有风挟着一缕淡淡清香吹来，十分惬意。
坐在绣墩上的小萝却满头汗意，照例铩羽而归，即便寇眉生让她数子，她依然被杀得溃不成军，沮丧至极，引得旁观的宫女偷笑。
寇眉生道：“你可是三连败了啊！”
有宫女连忙拢着小萝的肩膀安慰：“千万别哭鼻子，所谓失败是成功他娘……”
小萝白她一眼，推开道：“去去去，谁说我要哭了？”她皱着眉，拈着一粒棋子抱怨地说道：“不玩了不玩了，眉姐姐一点都不给面子！”
寇眉生翘着腿，哈哈哈笑。
日子似乎又逐渐回归表面的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