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娅静静地坐在老孛师的身旁,她们之间放着一块呈着三块小石头的兽毡。身后是铺着兽皮的撮罗子,身前有一个个刚刚支起的小火堆,这让她们暂时还不用担心草原深夜刺骨的风寒。托娅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欢呼着的人群,眼里却流露不出任何的情绪。老孛师在小憩后脸色也渐渐恢复了红润,她脸上的羊血已被洗去,穿回了自己那件宽大的狍皮大衣,还盖上了一条极其保暖的兽皮毯子,老孛师安静地啜饮着杯中的热酒,眼前的一切被她尽收眼底。
“冷吗?”老孛师关怀地看向身旁的托娅。
“哈哈,师父多虑了。这么大的火,不热到脱大衣已经很不错了。”托娅换了一个坐姿,让自己的身体可以更加舒服。
“要听我唱一小段吗?”老孛师不知何时已经微微低下了头,只是看着酒面上因手抖而震动起的一圈圈的涟漪。脸颊泛红,要是换成别人,就会被说成是在害羞了。
“好啊!师父。”托娅歪过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俏皮地看着她慈爱的长者。
老孛师放下手中的酒杯。她抬起满是皱纹的脸,静静地看着前方舞动的人群,张开了因缺少牙齿而皱缩的嘴。
“像威严的山峦,
像洁白的月牙;
在丛林间驰骋,
在悬崖边咆哮;
一枚土里的印爪,
一缕银色的鬃毛;
爱你的凶猛自由,
啊~咿~哟~
爱我的苍狼。”
“哈哈哈,师父,这首歌我都学会啦!”托娅虽然这样说着,但还是捧场地鼓起了掌。不过她的确学会了,与老孛师相处的三年里,除了祭祀用的歌曲,她几乎每天都可以听到老孛师唱这首歌,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听有的人说,这是一首情歌,老孛师只唱了下半部分,至于上半部分,还从来没有人听过!托娅也不是没有问过,但每次都被老孛师草草地搪塞了过去。
“我喝醉啦。”老孛师脸上久违地露出了明显的笑容。
“您才喝不醉呢!阿什库大叔说了,您年轻些时候,族里的汉子没一个能喝得过您!”托娅开心地打趣着,把方才那些缠心的事都抛到了脑后。
“你就听那臭小子瞎说,看我不教训他。”老孛师又轻轻饮了一口杯中的美酒。
“您可别师父!您教训他,他就要教训我了。”托娅忙摆手承认自己的“错误”。
“哈哈哈。”老孛师把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师徒二人静静地看着前方的人群。明明很是吵闹,心中无比静谧,无比安心……
“孩子。”
“嗯?”
“来,坐近点儿。”托娅爬过去,把头撒娇似地枕在老孛师的大腿上。老孛师用一侧的毯子盖住托娅的上半身。她伸出手,抚摸着身下少女那稚气肉嫩的脸颊,那高高的额头,那柔顺靓丽的秀发。她的动作无比缓慢轻柔,生怕自己像梳子一样的手硌到了她的爱徒。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你的辫子都这么长了。看看我的头发,都要全部变白了。”
“谁说的,师父你和我的头发一样乌黑靓丽的!”托娅转头从下方看着老孛师低垂下来的脸,可是却看到那张被岁月和风沙侵蚀得一干二净黑黄色面庞,还有每天都在不断加深的道道沟壑。她的头发,早已全部变白了……她本来想看到老孛师的脸以后再告诉老孛师还没那么老,头发依然乌黑。可此刻真的这么近地看着老孛师的脸,喉咙里却像是被沙子堵住了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
老孛师的嘴唇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浮现出依旧温柔的微笑。
“我要和你一样,那我们不都是老太婆了!”她轻轻捏了一下托娅圆圆小小的鼻头。逗得托娅也解开不知觉的眉头笑了起来。
“来,坐起来。师父有很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托娅起身坐直,看着她师父苍老浑浊的眼。
“您说吧,师父,徒儿听着呢。”
“今晚的祭祀,安巴已经告诉我了。”老孛师视线爱抚着托娅的脸“明天一早,就会有人来问我,然后族人们一定会争相前往调查,但是他们不行。”
老孛师的视线回到托娅的眼眸里:“只有我们行。”她瞥了一眼身旁的三个小石头。
“师父老了,已经没有那个气力了。”她看着托娅,眼里满是温柔和自责“只能拜托你了。当然,也不一定非要你去,你还小,也不用非担起来这个责任。”
“我去,师父。”托娅看着老孛师的眼睛,眼里透着令人迷醉的澄澈和诚恳。
“你不再想想吗?”
“哈哈哈。师父,终于能有机会去月安岭之外见识一下,还能解决族里的问题。当然不能拒绝!”托娅脸上堆满了喜悦,可是太过了……过于勉强的笑容在爱你的人眼里,比眼泪更为让人心痛。
“师父不是在跟你开玩笑!”老孛师眼里的温柔一瞬间转化成无比的严厉。
她还是个孩子啊!老孛师的视线颤动着,身体也跟着颤动起来。
她一把抱住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算了……我还是让族长”
“师父。”她耳边的声音已没了方才的喜悦,甚至坚定得让人心疼,打断了她犹犹豫豫却始终没有说出来的话。
托娅只是就这么让老孛师抱着,却没有反抗。她又长高了,现在老孛师都快要够不到她了……
“我知道。”她把身子抽离出来,看着她师父的眼:“我都明白。”她挤出了一个不是那么明显的微笑说:“所以你就当我去外面玩了,好吗?”
“哎……”老孛师微笑着摇了摇头,“一个个都这样。”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女,伸出了那宽大袖子里藏着的颤颤巍巍的手。她的手就像树枝一样,粗大的血管如藤蔓一般一根一根布满了干裂的树皮。那树枝轻轻地搭在了少女娇嫩的面庞上,简直一幅生命兴衰的鲜明对比!
托娅闭上眼,眼泪却抑制不住地往外流,感受着这只形如枯槁的手笨拙地抚摸着她的脸,很粗糙,很冰凉。她亲昵地迎合着这手的抚摸,多么希望自己能用脸上的温度将这双冰凉的手暖得热烘烘的,多么希望眼底流出的暖流能给予这干冷的树枝新的生命力……
那是赐予了她重生的手啊!可是此刻,却在无声地做着和她也许是最后的告别……
“出门注意安全,记得给我带点外面的新鲜玩意儿。”老孛师的声音打断了沉浸在这抚摸里的少女,可那手却不知什么时候早已重新躲回了宽大的袖襟。
老孛师端坐着,她闭上了眼,安详得仿佛沉睡了一般。
“快回去收拾一下吧,趁着月色。”她不再看身旁早已泪流满面的少女。只是端坐着,端坐着,像一具坐化了的得道高僧。
少女起身后退一步,又重新跪倒在地。
“咚!”,人群依然围绕着巨大的火焰欢舞着,美酒、烤肉、还有各类的动听乐器和美妙歌声。
“咚!”,老孛师又何尝能够放心呢。勿送远行者,勿念他乡人,这句话是她无数个难熬的夜晚唯一的慰藉。
“咚!”,“哒哒”的石块轻撞声,居然成了她耳畔最后一声声响……
一阵寒风吹过,正好从撮罗子挡不住的方向刮了过来,溜进了老人那宽的有如碗口一般大小的袖口。那门帘上挂着的图腾样铃铛被戏谑的风牵扯得“叮当”作响,令人心碎。早已褪色的铜铃上,折射出零零散散的破碎火光。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磕头的声音会盖过人群的嬉闹声,石头的击打声如此沉闷不堪,一个一个,最后全部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底。
“老了啊,对离别什么的都没有什么感觉了。”老孛师轻叹了一口气,一个高大的人影倒映在老孛师重新睁开的浑浊双眼里。
那高大的中年男人把老孛师身前空空如也的杯子重新倒上了冒着热气的珍酿。
“要我带着人跟着吗?”阿什库抬头啜了一口杯中的美酒,他们眼睛望着同一个方向,却尽是五味杂陈黯然神伤。
“不了。”那个年迈的老人像失了神一样不舍地回过头。
“这孩子太苦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失了意中人,失了至亲。真是没想过,明明只是三年的相处,割舍起来居然也这么难。”
“老孛师,您醉了。”风一阵阵地踩着火焰和乐器的节拍到处窜动着,像是在这深夜降临前,找到自己得以落脚的归处。
“是啊,醉点好。醉点漫漫长夜容易入睡。”那从未被微风搅动过的泥潭,此时不禁这深夜的诱惑,难以自拔地啜饮着温酒里的银色潋滟。
“你说,她会在这片山岭之外重新找到自己的生活吗?”老孛师放下酒杯缓缓说着,星星光火在眼底的泥潭上飘柔地摇曳着自己黯淡的身姿。
“会的,她会找到一个爱她的人,然后结婚,生子,从过去的伤痛中走出来。”那男人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抬手抹去了唇边残留的佳酿。
“她可是女神的孩子,阿布卡赫赫会保佑她的。”欢呼声,跳舞声,歌唱声,一切随着二人眼里的火焰逐渐明了。
那个图腾样的铜铃被那酒香里迷醉的风撞得叮当作响。遥远的山岭之上,树叶在黑暗中磨昵出沁人心脾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