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沉默了。
陈天一并不是一个自私的人,更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也所以这一刻,他的沉默就显得场面格外绝望。
因为这代表了,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就连一直吵噪的二白和性喜闹腾的林小巧都安静了,实际上,从她刚刚抛出那个问题开始,就展露出与平时全然不同的气场性质。
“就算有雪竹也不行吗?”陈乾突然打破了所有人的沉默,他的语调执著而微微沙哑,仿佛在超负荷地压抑酝酿着什么,疯狂而不可触及,“残卷上那个方法,那个方法的条件,都吻合了不是吗……”
“你。”此话一出,陈老爷子可以说是既惊又怒,惊的是陈乾竟然会知道这个方法,怒的是他这打小省心的孙子竟然偷看了禁忌残页还不计后果地求他实施。
他没有提那个方法危险极大,更不提那个方法是不明对错的禁忌残方,代价未知。
这些,都已经顾不上了。
陈乾素来不温不火的,可是这些,从来都不是他内心的真实情绪。
与简述的冷淡不同,陈乾的面具只是面具而已,前者其实是有表情变化的,只是大多数情况下,他对那些事不在意,抑或一切都还在他的推论之中无须过多挂心……而陈乾不一样,陈乾即便是挂心了,也不怎么会显露出来。这就像是顾谨然原先的面瘫一样,是习惯性的勉强逞强。
只是,顾谨然的面瘫在加入工作室敞开心扉之后消弭无踪,她也便顺着自己心意改变了,而陈乾,则一直都在勉力镇压。
而现在,这个跟随了他这么多年的面具,终于在这种无力感面前,陷入了崩裂的边缘。
但是陈乾依然是陈乾,所以他最终也只是一个深呼吸,然后。
他颤抖着,缓慢而沉重地,对着他一直以来敬仰的爷爷。
跪下了。
陈老爷子欲言又止的劝阻动作,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和呼吸,凝固了。
一切,都凝固了。
陈老爷子大概想过这孩子会求自己,甚至放弃骄傲作出低头的姿态,可没想到,陈乾竟然会为此跪下。
那可是,打小就是天之骄子的陈乾啊。
他虽然从不开口,可是无论是那永远有所余地的姿态,还是温和却具有极大威压的气质,都透出刻进骨子里的骄傲。
可是现在。
他居然,就这样跪下了。
一旁的工作室两人更是心下震撼,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就算是工作室里别的所有人跪下了,陈乾都不可能会跪下。
眼前这个为了同伴不惜放弃骄傲的人,真的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老板吗?
亦或是,他们从未认清过真正的老板吗。
可是现在这样的老板,偏偏招人心疼动容得眼睛发酸。
工作室是一个不可拆分的整体。
所有人,包括新来的顾谨然,几乎是在一个不可思议的短时间里,就对这个整体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认可度和忠诚。因为每一次,每一次出现像是这样的危机,无论倒下的是谁,都会为剩余同伴的举动而生出无数的信心与感激。
这是他们所有人,不宣自明的默契。
只是这一次的情况太过严峻,便于是,这一次的牺牲也实在是超出想象。
那便,让这种酸涩而颤栗的力量更强些又何妨?
林小巧大概是所有人里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这个同样不似常态的小姑娘,再度做出了惊人之举——她没有说话,只是一咬牙就跟着老板一块儿跪下。
紧接着是塞西尔。
就连刚刚瑟瑟发抖的二白,此刻都仿佛有了勇气,它拖着伤到的翅膀,俯身低头,巨大而洁白的羽冠伏得平平整整。
“哥?”陈坎从陈乾跪下起,就懵了。以至于再之后几人的接连跪下,她已经浑然无知觉。
这不是她所见过的哥哥,却远比她所见的哥哥都要撼动人心。
面对这样一群跪下的人,陈天一没说话,老人只是抿着嘴,像是在作什么激烈的斗争。
就在这时候。
半开的窗户,吹入一阵风。
一片素白的叶子,就是在这时候被风夹杂着吹入室内的。
银白而神圣,精致而轻薄,那是雪竹的竹叶。
像是约好了似的,正落到陈老爷子手边。
与之俱来的,是雪花。
道门……下雪了?
这一方小世界,从建立开始,就不会有晴天之外的天气。
所以啊,不是道门,而是雪竹林下雪了。这些雪花竹叶,正是从那里飘来。
“是你啊,”老人的全部注意力,瞬间就放在了这一片竹叶上,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紧皱的眉头最终松开,化作了一声轻叹,“连你也要为他们求情吗?”
“罢了,既然是你的请求……我早该知道的,你才是最心软的一个。咱们孙子这一点啊,像你。”他好像留恋似的,流露出复杂又释然的目光,回过头,看了一眼后方还跪着的几个人,最终对陈乾道,“还不快谢谢你奶奶?”
“奶……奶?”陈乾愣了。
几个人后知后觉地纷纷站起身。
却听到陈天一的声音再度响起,比先前渺远飘忽得多。
“那片雪竹林,保留着你奶奶最后的一丝神识,”陈老爷子的声音带着那么一丝倦意,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继续道,“要救他们俩,怕是整片竹林,都要不复存在。”
“并且,我也无法保证那个方法是否有效。”
“这。”陈乾愣了,他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爷爷才不肯救。
那是他守护了那么多年的竹林,是爱妻最后的一点遗留啊。
陈乾曾听人说,爷爷闭关这么多年,为的从来不是力量,而是能有更多的精神力去修复支持那片雪竹林。原来,那只是想维持亡妻的神识存在吗?
而他们所求的那个办法,那个办法是要用必然的伤亡,用这么多年努力的破灭,去换一个不知好坏的可能性哪。
“罢了,”就那么一瞬,陈老爷子已经走到几步之外,他侧过头对身后那些小辈道,“你们,抬上那两个人跟我来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但还是抬着简述和顾谨然,跟上了陈天一的脚步。
从病房,移步到医寮外,再往老爷子先前闭关的建筑走,正到了那片雪竹林。
果然,是雪竹林在飘雪。
仿佛是感知到大家都来了,漫天的雪花更是飘摇如鹅毛。
陈天一率先走进竹林,就在入口不远处,划破手指,开始画一个巨大的道家阵法。他的动作沉稳而认真,渐渐地,繁复的咒术纹样出来了,强大的力量自天地而来,最终随着那阵法成型。
不用他示意,几人也都明白过来,将简顾二人放置其中。
阵法瞬间发出明亮的光芒。
一阵风来,雪竹林里头那些剪影婆娑的银骨素叶便摇曳起来,像是个高雅的女子,一颦一笑,风姿绰约。
竹,孑然独立而不倚不争。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轻轻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啪。
一个隐蔽的花骨朵,就在这雪花之中打开。
竹子……开花了。
陈乾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定睛再看去时,哪只那一株在开花,那几株,那一片……整片雪竹林,都在颤抖着抽出花枝,沙沙声不绝于耳。
只刹那。
那一整片雪竹林,都挣扎颤抖着抽枝,开出了怎样绚烂繁复的花朵啊!
雪竹花海。
那是整整一片恢弘壮观的雪竹花海。大风刮过,大雪之下,不知从哪蹿起星点蓝色的焰火,呼啦一声点燃了整片竹林。
付之一炬。
当是时,陈老爷子沉默着,一步步朝着雪竹林深处坚定地走去。素衣白发,直面那冲天的银蓝焰光一片。
在蓝焰中,在竹叶间,在漫天鹅毛似的飞雪之下。
雪色,焰色,钩织出令人一眼难忘的璀璨,惊艳而辉煌。
风,未曾止息。
蓝焰之下,原本那精神矍铄、看不出年纪的老爷子仿佛头一次,被时光记起。他伛偻了身子,也蹒跚了步子。最终再没有力气走,便只站在原地,怔怔地伸手去触碰那雪色的竹花,仿佛没有看到近在咫尺的蓝焰。
这一秒谁也拦不住陈乾,可陈乾,拦不住蓝焰。
蓝焰,那漫天的蓝焰,将老爷子吞噬包裹其中,可是他反而笑弯了眼角,纵然是陈乾,也是头一次看到老爷子这般温和的模样。
他迟缓着动作,也颤巍着声音。
——“老婆子,咱们回家吧。”
那声音苍老而微颤,可是意外的,就在那暮色般枯萎的无力喑哑里,沾染杂糅着一丝不可名状却无法忽视的温柔。
那种粗粝磨出的温柔太动人,好像只这么一句,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声音无人回应,凉落在不止的风里。
他没有再说话,蓝焰里,最后留下的神色,是皱纹满脸也依然吃力的笑容。
林小巧没有出声,陈乾也哑了所有话语,所有人,在这一刻看到了一滴属于真正喜怒不形于色者的眼泪——
陈老爷子,落泪了。
可那透明的眼泪里,没有苦涩,也没有不甘。
那仅仅只是,久别重逢的喜极而泣。
雪竹花海美得太纯粹,蓝焰里,那如同梦境的雪色也依然摇曳着,银色的叶边,落下的投影裁剪得细碎婆娑到精致。
他独身踏入了这一片如同仙境的蓝焰雪竹林,便成了这一片雪竹花海里的老仙翁啦。
飞升。
你看他修了一辈子道,终于,终于得到了属于自己最终的“道”了啊。
这,便已然是飞升了吧。
陈乾看呆了。
就在这种恍惚而无知觉的伫立之中,泪流满面。
那是他亲爷爷。
这是他好不容易才出关得见的亲爷爷啊!
陈天一从未告诉过他,这个方法,需要献祭施法者的性命。
等到他终于打碎了固有的面具,疯狂嘶吼着想要冲入竹林去把人拉出来的时候,陈坎死死抱住了他,一声声喊着“哥哥别去”,塞西尔和林小巧也帮着拦。
所有人都知道,他如果去了,或许也就像是老人一样,成为了这禁忌术法的献祭品。
他们,为这个禁忌之术所失去的,已经足够多了。
——自此,陈乾接任道门掌门一职。
道门,再无雪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