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期掀开被子。
经过白天剧烈的战斗和长途跋涉，大家都非常疲劳了，谈话结束后便立即回房休息。可是白子期却在半夜醒来。太多陌生的记忆在他脑海里明明灭灭，明明灭灭，像是心湖里的镜花水月，又像是幽暗魔宫里挥之不去的鬼魅暗影。
他站起身来，随手抄起一件衣衫披在身上往外走去。半夜的空气有点微凉，皎洁的月光落在庭院的竹影上，美若鎏银。白子期从楼梯上走下，正要从侧门进入庭院的刹那，窗台的余光却闪现出陌生人的身影。
“那是谁……”白子期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只手捂住，躲进拐角的阴影里。
卡洛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让他安静点。白子期看到是认识的人，总算冷静下来，和卡洛一起从拐角窥探庭院里的人影。
——你怎么在这里？
白子期吐槽道。
——半夜做噩梦醒了，发觉有人窜进了庭院。
卡洛的语气非常平淡，但白子期却总觉得，那个不是普通的噩梦。
只见一个细瘦的人影从竹影里走出，停下脚步。那人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脸上虽然有些灰尘，五官却非常俊秀，即使配上一头毛躁的蓬头乱发也不能掩盖。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乱窜不太好，赶快回家去吧。”湘灵的声音传来。因为角度的关系白子期和卡洛只能够看到湘灵的背影，月夜下一时没有辨认出来。
“我没有家。”少年不悦地撇撇嘴。
“那就回华阳观去。我会让人送你回南方去的，这里不是属于你的地方。”
“那，这里就是属于你的地方吗？这里的人类自以为是天下之主，我们在这里只会被当成怪物。”少年的眉毛倒竖，一丝怒火在他眼角闪过：“就算你救了他们也是一样。”
湘灵沉默了一会，答道：“这里是属于我的地方。跟在哪里和周围是谁没关系。大人在的哪里，哪里就属于我。”
少年咬牙：“他可不一定这么想。”
“……我知道。”湘灵的话语中渗入了一丝落寞，却并无犹豫：“但我本来就一无所有，最多也就再回到一无所有。能跟他多待一天，就是一天。”
“你会被、杀、掉。”少年一字一顿地说，满腔的怒气被挤进了低沉的声音里：“跟我走吧。趁那个昏君还没下旨之前！”
——这是要挖墙脚的节奏吗！
白子期在旁边有点看不下去了。虽然湘灵不是他的恋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又想起夏楚妍的事情，变得非常气不过。
“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湘灵摇摇头：“只要大人站在我这边，我们就有机会逃出去。”
少年挑衅般地扬起左眼的眉毛：“要是他不站在你这边呢？”
湘灵再次陷入沉默：“我当然也这么想过。也考虑过大闹一场，杀了他之后再自杀。但恐怕最后还是会引颈受戮。这条命本来就是他的，最后也还是该还给他。”
“你这个傻瓜！”少年暴跳如雷：“我不管了！就算折断你的四肢，我也要带你走！”
少年的手腕爆起一阵血雾，黑红的双爪从中伸出。
“那不是穷奇的……”白子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发出了声音。
“……谁在那里？”湘灵竭力表现出平静的样子。
“是我。”白子期见避无可避，干脆就缓缓地往外走，任由脚步声传到两人耳中。借由脚步声的掩蔽，卡洛躲回楼上，少年也翻墙而逃。
“怎么了，这么晚还不睡？”湘灵的目光柔和而缱绻。
“没什么。做噩梦醒了而已。”白子期苦笑道：“被拒绝的噩梦。”
“没事。不论是谁拒绝了大人，湘灵都会在这里的。”湘灵轻笑着将白子期拥入怀中。
白子期愣了一下，一阵温暖从胸腔里蔓延开来，鼻腔里里涌入若有若无的香气，忽然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刚才的事情，看到了？”湘灵抚着白子期的后背，让白子期觉得很安心。突然有点嫉妒白居易，有个这么好的恋人。
“看到了一点。”白子期坦然承认。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之前在城外森林里救下的孩子。他还小，还是回南方会比较好。那里有他的族人，能照顾他。”
“这样啊。”白子期也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只好顺着她的话听下去。
“大人是在担心我离开吗？”
“……没有的事。”
“放心”，湘灵又把白子期抱紧了一点：“湘灵不会离开大人的。大人不在的地方，对湘灵没有意义。”
她捋了捋白子期的刘海，笑道：“早点歇息吧，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可是回到房间之后，白子期第一个想起的，却是少年那双魔爪。那是，穷奇的魔爪。
“卡洛，拟生体能够活过一千年吗？”白子期问道。
“普通的拟生体寿命不比人类长。但是国王级的话，活过一千年不奇怪。”
“也就是说，这个穷奇，很可能就是我们见到的那个穷奇的过去的幻影？”那俊秀的眉宇，真的有点颜艺的样子。可是他那么落魄，一点也不游刃有余，还在别人面前说出那么决绝的话，又一点都不像是颜艺。
——他曾经跟你一样，什么都没有。没有力量，头脑也不好，外貌也不出众，没有人愿意跟他在一起。他帮你，就像是在帮曾经的自己。那家伙，大概很希望在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有人会在他身边跟他说没关系吧。
白子期忽然想起穷奇的话语。那时的他明明已经变回拟生体了，脸上却还是难掩落寞。
——可能你不知道。有些拟生体的生长期是很漫长的。别人能巧舌如簧了，他还连话都说不好，别人能飞天遁地了，他还连剑都握不住。所以谁都不帮他，因为他什么价值都没有。
原来颜艺曾经真的跟他一样，一无所有。所以在那个时候愿意抱紧他的人，也就永远地住进了他的心里。至于后来的人，无论是澄澈如盛夏日光的夏楚妍，还是旖旎如湖畔花海的季茗，都没能走进她心里。
或许在他长逾千年的生命里，也出现过更好的女孩吧。
她们可能比湘灵更好看，更讨人喜欢，也可能是爱起来更义无反顾，更无怨无悔，可是他执着的，却始终是湘灵。不为什么，只为那个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湘灵。和他相遇的，是湘灵。愿意接纳一无是处的他的，还是湘灵。
——在你看来可能有点不可思议。可是对我来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就像对你来说，楚妍之外的女孩意义也不大一样。
那时的颜艺的双眸里，第一次泛起了那么浓厚那么明显的悲哀，就像之前所有的玩世不恭都是假的一样。那个人见人爱的花花公子，只是因为见不到自己所爱的人，就陷入了长久的孤独之中。外面的繁花似锦都是别人的，和他无关。
他喜欢那个女孩，喜欢到失去她之后到处寻寻觅觅，就连只是有点像她的季茗，他都忍不住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喜欢到就算只是为了见到她，他都可以不顾全世界的反对一往无前。就算被卡洛强迫面对自己心里的地狱，被刺穿四肢血流成河，他也从不停步。
——虽然那时候我没有察觉到。回过头来的时候又已经太晚了。
那个女孩，就是湘灵。
白子期已经从那个少年的眼睛里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