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鲤深呼了一口气,她以为自己本是畏惧,平静下来后发现是心里有些堵,这叫声里的情绪,令人毛骨悚然。
“小心。”河瞳轻声提醒。
文鲤点头,蒙住了脸,河瞳亦然。
“啊……”叫声再次传来,如出一辙的痛苦,可奇怪的是,柳府依旧是一片安静,府里的人就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丝毫没有动静。
文鲤循着声音走去,河瞳紧跟其后。
柳府太安静了,安静得极其默契,没有人出门,甚至没有人点灯,他们走路的声音已经近乎无声了却清晰可闻。
又是几声惨厉的叫声,听得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们终于慢慢靠近那间屋子,屋子里灯火通明,暖黄的色调使人犯困,偏偏这间屋子里的声音,又令人不敢靠近。
也是走近才听得见,隐隐约约有哭声从屋子里头传来,哀凄又悲凉。
文鲤拉着河瞳飞至屋顶,掀开一片瓦,瞧见了屋子里不可思议的光景:身着湖蓝色华服的女子跪在地上,披头散发犹如鬼魅,身上被插满树枝,细想便觉身上无一块好肉,身体犹如被树根盘踞,偏偏又只露出来美丽的头颅,树枝在她的体内生长而出,在片刻间经历了发芽、新绿、枯黄与凋零,不知道是谁如此残忍惩罚了她,或者说她为何这般惩罚自己,华美与枯萎相映成画,生命的艳丽与落尘的灰调糅杂成曲,当是诡异,又令人为之动容。
女子双手掩面,她在哭泣,美丽的躯体在被折磨中小心翼翼地哭泣,只她自己一人承受,只有偷窥者满面的惊恐。
一根树枝从女子的脖子处长了出来,她没有任何反抗,似不觉痛,心无旁骛地哭泣,听天由命般任由着这些树枝肆意在她的体内生长。
文鲤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惨白,却不知为何,亲眼见了此情此景,对女子嘶喊的恐惧已然消失,取之而代的是新生的恻隐之心。
“我得救她。”文鲤压低了声音。
河瞳用眼神制止了她:“不准胡来。”
俩人又继续往洞中看去,在一声接着一声的痛苦中,女子身上遍布树枝,密集到已经看不清女子的身形。
满月被乌云遮挡,女子终于停止了哭泣,已无新的树枝破体而出。
一团黑雾凭空生出,笼罩在女子的头顶之上,渐渐往四周扩散,将女子完整地包裹起来。
雾气停留不久,很快散去,枝桠上的叶子迅速枯黄,落了一地,女子的身上看起来像插满了棍子的华丽木桩。
女子轻吐一口浊气,缓慢起身,举手投足间不失风范,待她站定,身上的树干皆化为齑粉,消失空气中,她轻拂衣摆,本该破损的衣裳却完好无暇,混着枯萎的味道在烛光中沉默不语。
女子走起路来姿态轻盈、步步生莲,与先前怪异之态找不出任何的联系。
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拭泪的帕子放在木奁旁,纤纤玉手拿起金蓖缓缓梳着三千秀发,随后挽了一个堕马髻,饰以诸多琉璃宝石发饰、璎珞流苏簪,又往脸上抹了些铅粉,青黛描眉,胭脂染双颊,口脂润唇瓣,如此从容,如此骄矜。
文鲤与河瞳屏息,望着屋里女子的一举一动,无论怎么看,这女子都万分诡异,哪有人在半夜上妆?而且看她这房间诸多摆设的宝贝,身份不是柳城主的妾就是女儿,这等身份,何须自己动手打扮?而且看她的动作,皆为熟练,文鲤不免得心生疑虑。
这女子还不肯停止手里的细活,又拿出花汁将自己的指甲染上浅红色。
忽然间,女子停止了动作,转过身子,好一张出尘绝艳的脸!
女子轻启朱唇:“你来了。”声音何其冰冷。
文鲤心里“咯噔”一跳,心道:被发现了?她悄悄抬起右手,欲要防守。
一阵风过将房门打开,又关上,穿着白斗篷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那女子面前。
女子勾起唇角,先开了口:“你来迟了。”
“近日诸多要事缠身,分身乏术,薛某深感歉意,如今见柳姑娘未有大碍,倒是松了一口气。”白斗篷里传出男子淡淡的声音。
文鲤疑惑地吐出三个字:“柳姑娘?”
柳姑娘的脸立刻冷了下来:“就算你是……”话没说完,穿斗篷的男子运起一股灵力朝屋顶袭去,“什么人!”
见已经被发现,文鲤立刻拉住河瞳飞走,穿斗篷的男子与那柳姑娘双双追了过来,待文鲤看向那两人时,男子的脸上已经蒙上了一层浓雾,看不清他的五官。
双方站在屋顶上对峙,柳姑娘轻抚秀发,笑容明媚:“今夜月光极好,可都有事找小女子?一个个都不请自来吗?”说完她就低下头欣赏着蔻丹,对一切丝毫不在意。
那男子嗤笑,不出一言,运起灵力就朝文鲤的方向飞来。
文鲤猛地将河瞳推开,只身迎了上去,剑刃挡住那男子袭来的光团,男子的速度奇快,她无法进攻,眼神紧紧抓着那男子的动作以便于回击,但几招下来,她明显落了下风,明明时间不过一会儿,她却觉得打了许久,体力高消耗,露出了疲惫。而那男子趁此机会,轻轻松松的一掌下来,往她心口冲去,她避之不及,捂着胸口落在地上不得动弹,连剑也被震落下来丢到了一边。
一口鲜血吐出,文鲤呼了一口气,咬了咬嘴唇,试图站起身来,那人已经走到自己面前,伸手欲要揭开她脸上的蒙面布。
柳姑娘一直在观战,并没有动手,她抬眼看向负手而立的河瞳,玩味一笑。
河瞳见文鲤受伤,飞快拾起文鲤掉落的剑,朝她扔了过去:“乌隐。”
那男子闻言动作停顿,看向河瞳。
文鲤提了一口气,闪过那男子的身侧用左手接住了剑,滚到一旁,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向那男子:“逐烟。”
一串灵火在文鲤指尖生出,击向那男子,那男子速度极快,躲避了灵火。
文鲤隐忍着痛楚爬起来,将剑抛至上空,默念道:“忘川之渊,幽火不熄,残冰碎雪,如烟如尘。”
长剑在空中化做一把茶色的伞,缓慢坠落,文鲤伸手接住伞柄,用极快的速度将伞打开,由于灵火的助力,伞面上燃起熊熊烈火,对着那男子冲了过去,片刻,那男子周围,烟火四起,“收!”文鲤一声令下,接住伞后,强忍着撕裂的痛,拉起河瞳的衣袖,落入黑夜中。
那男子被灵火围困着,一时半会儿还追不上来。
一路上,文鲤没有说话,额头已是汗水涔涔,她心里在此时没有什么杂念,就算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却也只想着把河瞳送回客栈,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好呢?让她不顾自己的伤痛也要如此想要护她周全,这一刻,连她自己也觉得是着了魔。
可,着了什么魔呢?她说不清,或许是意识自己的任性吧。
河瞳的表情一直没什么变化,他看着文鲤的脸,又避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在夜风的缠绕中,他才发觉,眼前的人,流淌的血液,原来也会有滚烫的时候。
终于到了。
文鲤放下河瞳,手撑在窗口上,手里攥着刚扯下来的蒙面巾,她忽然朝他粲然一笑,想要转身离去,待她闭上双眼时,却不知已经落到了河瞳的怀里。
河瞳搂着她,看着窗外明月发愣片刻,看起来像是眷侣共赏西窗月。
河瞳阖上窗,将她抱到床上,替她脱了外衣与鞋履,盖好被子,给她服了药后,又亲自去楼下取回了热水,替她轻轻擦掉脸上的血渍。
在这一整个过程中,他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换过一个表情,他不声不响地做完这一切后,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望着手上不属于自己血,陷入了沉思。
他就这么一直坐着,坐到天明,姿势没换过,表情也没变过。
一整天了,河瞳依旧没有移动过位置,连店小二送来的菜也没有动过,桌上有红烧鲤鱼、泡椒鱼头、鱼头汤、芋头糕、韭菜炒干贝。
旧菜撤了下去又上新的,如此反复。
他还是一直坐在那儿,什么也不做,也没有去瞧瞧文鲤如何了。
这一坐,就是五天,仿若假人。
“咳咳。”文鲤终于睁开双眸,只觉得浑身疼痛,她这一觉,睡得极其安稳,连梦都少做,她闷哼几声坐了起来。
河瞳闻言,脸皮终于有了动静,似放松了不少,他站起身来,舀了一碗鱼汤,朝文鲤走去。
“如何了?”河瞳的笑容轻含倦态,“我可从来没照顾过病人,给你。”他把那碗鱼汤递给文鲤。
文鲤头脑仍然有些昏沉,她想接过碗,河瞳又收了回来。
文鲤不解:“嗯?”
河瞳看了眼缠在她手臂上的绷带,眉眼深沉,他没有再说话,坐在她身旁的凳子上,舀了一勺鱼汤,静静地放了一会儿,递到她嘴边。
文鲤微微有些惊讶,嘴还是张开了来。
“没想到我还活着,”她喝了一口鱼汤,眼睛笑得弯弯的,“就是身子酸痛了些。”她已经不愿回想起昏睡前的难言执念。
“嗯。”河瞳将勺子收了回来,又轻轻拨动了碗里的汤。
沉静的一段时间里,河瞳给文鲤喂了一碗鱼汤,微妙的气氛萦绕在两人之间,文鲤觉得怪异,说不出的怪,男子自是温柔自是美丽,可她真真实实地不适应,好似这间房子是个戏台,她自己,落入了一场戏里,成为了……被照顾着的角色。
“我的剑呢?”文鲤猛然惊觉,她那日好像是在河瞳面前用它召唤灵火了,但此时河瞳没有问,她做解释也过于多情。
河瞳往她右边的架子上看了眼,轻声道:“还在。”
“过了多久了?”
“算上今天,第五日了。”
“那比武招亲?”
“后天。”
文鲤拿手帕擦擦唇间,忽然道:“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自己被火烧死了,一直烧,绵延不绝的火,侵略着我的每一寸肌肤,难受至极。”她说罢笑笑,“还好梦是假的。”
河瞳望着她,眼波盈盈,半晌才应了一声:“嗯。”
“柳府如何了?”文鲤敛下双睫,不忍多想,方才他眼中的波动也是假象?
河瞳笑了笑:“我不知晓。”
“这几日没有什么动静?”文鲤终于抬眼再看他,决心不再多生事端。
“与往常无异。”河瞳把汤碗放在旁边的托盘上,静静地望着文鲤。
文鲤被对方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接下来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她想了想,问:“你怎么了?”
“你为什么,在那个时候要顾及我?”河瞳看着她,神情疲惫。
文鲤哑然,原本被刻意要忘记的执念此时被提及,如鲠在喉,几个字费了不少气力:“我不会连累你。”
河瞳低下头,没有再说话,他端起托盘往桌子的方向走去。
文鲤望着他的背影,看到了一丝落寞与孤独。
“罢了,罢了。”文鲤摇摇头,有的事情她管不了,也不想管,人与物,人与事,是与非,罪与过,最是他人心头难测,强迫共情没有任何意义,她从头至尾,都不是个什么体贴温柔的妖。
河瞳大概此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想来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文鲤没有故意去宽慰,反而是发觉自己已在均山耽误了不少日子,去云起山庄的事情果然又得延缓了,她想起那日看到的柳姑娘,心有余悸,于是对河瞳喊道:“我想去看比武招亲。”
河瞳转过身来,眉头紧蹙:“身子不要了?”
文鲤笑笑:“无碍,身子酸痛,那也是躺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