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文鲤出了门,往柳冬宁的房间走去。
还是在傍晚时,柳姑娘托人来寻她,说是子时一会,有事相商。
柳冬宁的屋里灯火未息,穿着灰色桃竹暗纹对襟长衫的两个女侍在门前守着,见了文鲤过来,一人躬身道:“姑娘来了。”
文鲤点了点头,女侍便打开了房门,带她进去。
文鲤一踏入房门,就看见穿戴整齐的柳冬宁,白地祥云纹大袖衫里衬着一条银灰色绣芙蓉百迭裙,脚蹬一对淡茶色织金绣花履,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槛上,妆容相比之前,寡淡了不少。
柳冬宁见文鲤进门,托着病弱的身子起身,声音里都透着一股虚柔:“实在是抱歉,扰了姑娘一夜好梦。”
文鲤往前走了两步,想起对方在越城面前咄咄逼人,如今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好多说什么:“不碍事,柳姑娘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柳冬宁面露难色:“文鲤姑娘,薛公子与我说了,待我身体恢复,你便带我前往云起山庄?”
“嗯。”文鲤看着柳冬宁摇摇欲坠的身子,不免得有些担忧,“柳姑娘还是坐着说话吧。”
柳冬宁无奈一笑,慢慢行至圆桌前,邀文鲤入座,她的眉目轻柔,声音温和:“姑娘请坐。”
两人落座后,有女侍立即上前斟茶,又安静退下,两人轻呷一口茶,并未言语。
柳冬宁饮尽茶水,青釉茶杯在手里把玩,眼睛欣赏着杯身的童子戏莲纹,待文鲤也放下茶杯,她双目含笑,方开了口:“我认得你,你曾经夜闯柳府,还被薛公子打成重伤,发上的凤首白玉簪我认得。”
“我……”文鲤一时尴尬,却也不紧张,解释道:“我倒不是故意偷窥你,只是路经此地,嗅得一丝异样。”
柳冬宁干笑了两声,放下茶杯:“你不用紧张,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她渐渐敛了笑容,“你的伤如何了?今日出头护我,我很感激。”
见柳冬宁没有再追究她闯柳府的事,文鲤反而松了一口气,道:“我伤已好。”
柳冬宁继续温声道:“其实这次我邀你来,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我想和你说的,也正是这柳府的异样。”
文鲤心里微惊,她原本以为这异样或许与柳姑娘有关,但目前来看,便是另有文章,她笑道:“愿闻其详。”
柳冬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伤:“越城是你师叔,或许你对我有些嫌隙。”
文鲤抬眸:“这倒没有。”
柳冬宁笑道:“你愿不愿意先听点别的事?”
“洗耳恭听。”文鲤笑道,事情总有些复杂的前因后果,长夜漫漫,她不着急。
柳冬宁的眼睛望着前方,圆桌上的青白釉缠枝莲纹花口瓶里,斜插着几支傍晚采的海棠花,有水珠缀在上头,能将花瓣的纹理看得仔细,她的眼神越发空洞迷茫,半晌,才开口:“树妖绮迎,是我最好的朋友。”
——
一年前的元宵灯会,华灯初上,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各族类混杂于花会中,他们多无害人之心,就只是讨个热闹。
柳冬宁与绮迎携手相伴游玩,好不快乐,这一年,她们已经相识十二载。
两人本打算放完花灯便归家去,当行至湖边时,有人不慎落水,才是正月,水冷冽得很,绮迎见无人上前搭救,将精挑细选的花灯放到柳冬宁手上,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救人。
柳冬宁虽知绮迎不会出什么事,可仍然有点担心,直到绮迎把落水之人推上岸,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绮迎却迟迟未起身。
岸上看热闹的人也觉得奇怪,纷纷喊着她快上来,甚至有热心肠的人伸手要拉她,她也无动于衷。
柳冬宁只觉不妙,放下花灯跑过去,蹲下身子去拉绮迎,谁知对方的眼神一直在遏止她,她愈加觉得事情有异,没有多想什么,只想把绮迎拉上来,却怎么也拉不动。
“绮迎!绮迎?”柳姑娘握着她的手,“跟我说话,跟我说说话啊。”
“你快走。”绮迎的眼里反而没有什么波澜。
河边的一串花灯却被一阵风吹倒,烈火在柳冬宁与绮迎旁边烧成一片,围观的人群被吓得散开,火苗离两人越来越近,绮迎看了一眼天空,将柳冬宁推开几米远,任由大火逼近。
“灭火啊!灭火啊!”
柳冬宁声音方停下,负责防火的人马便赶到,很快疏离了群众,井然有序地展开救火工作。
“柳姑娘,会没事的。”有人给柳冬宁递去了帕子。
柳冬宁没有接,只隔着火苗与人群与绮迎含泪相望,她看见,绮迎的原形在这湖面上,若隐若现,她彻底慌了,她大喊:“快救她!快救她!”
火终于灭了,那个落水之人醒了过来,满脸惊慌,他与绮迎相隔不远,伸手指着她:“她……她是妖怪!妖怪啊!”他的身体发抖,屁股不住地往后挪动。
原本众人不信,待再望向绮迎时,绮迎便已现出了妖形,乌黑长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怪异密集的树枝,她的身体中,不断有藤蔓生出,向周围漫延。
绮迎整个人,被笼罩在朦胧绿光之中。
人们惊恐、谩骂、逃窜,街道瞬间混乱成一片。
柳冬宁不顾他人阻拦,硬是跑到绮迎身边,连说话也颤抖:“我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绮迎摇头:“我要你马上离开这里。”
“不、不……”滚烫的泪水在滑落在柳冬宁脸上。
周围安静下来。
柳冬宁转身时才发现,原来是碧山派的人来了,当她看到越城时,就像看到了希望。
越城看了柳冬宁一眼,皱起眉头,开口便道:“把她拉走。”
柳冬宁诧异万分。
越城似乎对柳冬宁视而不见,召出负离剑,口中说的是:“除魔。”
负离剑出,往绮迎掠去。
柳冬宁眼睁睁看着负离剑离绮迎越来越近,连她自己的心,都要跳了出来:“不!”
负离剑刺入了绮迎的心脏。
绮迎没有感受到痛苦,而是笑看着越城,似是越城的到来能让她得到解脱一般,她抹去嘴角的血迹:“那个人,是你啊。”
越城别过脸,挥动掌中长剑,第二次刺向绮迎。
柳冬宁此时挣脱开拉着她的人,奔向绮迎,将她紧紧抱住,试图想让越城网开一面。
越城想收手时已经来不及了。
冰冷的剑锋刺进柳冬宁的后背。
越城飞身上前抓住剑刃,手中沁出鲜血,右手施咒,终于使得负离剑收势,而他自己,则是重重吐了一口血。
柳冬宁是人,险些被负离些刺穿,恐怕难以熬过这一夜了。
越城密汗淋漓,左手抱着柳冬宁,右手握住剑柄,双眼盯着绮迎,悲哀地摇了摇头。
绮迎的声音很轻:“终有一日你是要还的。”
越城沉默不语。
柳冬宁意识已经模糊,完全不知越城与绮迎在说什么,在意识关闭时,看见负离入鞘,越城掌中凝聚起灵力,推向了绮迎:“绮迎……”
绮迎在承受这一掌后飞身而起,破碎的身体被藤蔓枯枝包裹,最终一点一点消失在空气中,只余下一颗透绿的珠子。
柳冬宁看见,那颗珠子落入了自己体内,此后,她终于失去了意识。
柳冬宁已经泣不成声,她望着文鲤:“我后来才知道,绮迎是为了救我,而她自己,却魂飞魄散了。”她的面目变得有几分狰狞,“我好恨,我真的好恨……恨自己,恨越城,恨这天下要诛妖的人……”
文鲤轻声叹息,递给柳冬宁一张手帕:“错不在你。”
柳冬宁失魂落魄:“自那以后,我就妖化了,薛公子说,绮迎的部分力量蕴藏在我身上,本为护我,而我却因这浓重恨意,被反噬了。”
文鲤拍了拍柳冬宁的手背,若是没有记错,越城是均山人,很小的时候被虚元真人带回了碧山派,柳冬宁与越城相识倒也不足为奇。
“你可知道,我看见越城在比武招亲时拔得头筹是什么感受?他怎么敢来?他怎么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柳冬宁手里的茶杯被她一把捏碎,一片瓷片在桌子的边缘上摇了摇,掉在了地上后,又转了几圈,方才静止。
文鲤此时见状,忙拉过柳冬宁的手,见有几道血痕,拿了帕子给柳姑娘擦拭血液,又安慰着:“柳姑娘,切莫让悲痛控制你的情绪,时间会沉淀一切,但请不要伤害自己。”
柳冬宁发出自嘲的笑声:“如今的我,非人非妖,遭万人所唾弃,我再也回不到人间了。”
“那位绮迎姑娘就算付出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你,几百年的修为,说散就散了,你这样逃避,用无尽的悲苦包裹自己的躯壳,活生生的一个人,就像死了一样,不说你多么可怜多么凄惨,伤心总归伤心,有的事情你总要去做,宿命不宿命的,无需在乎,你起码要弄明白,究竟是何人想要杀死绮迎姑娘。”文鲤是心疼柳冬宁的,可她不会安慰人,只好抓住了事情的细枝末节,分析起这件事来,绮迎的修为绝不低,可她在水中那一幕让人觉得奇怪,像是早有预谋的一般,而后碧山派的人就赶来了,这是巧合还是刻意而为之,谁也说不清。
柳冬宁听了文鲤的话,垂下眼睑,闷不做声。
文鲤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时,柳冬宁方开口:“我何曾不去调查,但能力有限,又被我爹禁足了好长一段时间。”
“你和越城师叔很熟?”文鲤问她,为民除害本是职责,但又觉得越城对于绮迎过于狠心了些。
“当然认识。”柳冬宁隐忍着悲痛,“也不怕你笑话,我打小就心悦于他,但如今自知我们有缘无分。我自小与他相识,那时候我才五六岁的年纪,他是一个孤儿,被城隍庙管事的老人李爷爷收养,他那时还不叫越城,李爷爷给他起名叫李棠仪,他聪慧过人,会保护我。
自他被虚元真人收为弟子后,便不再见面了,也是近几年,他才偶尔回来,他是李棠仪不假,但总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文鲤接了句:“没想到你们还有这般渊源。”
“都过去了……”柳冬宁拭去泪水,“他杀了绮迎,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柳冬宁用手指将乱了的发丝梳理好,忽而笑了:“我找你来,目的本为我家中的异样,反而多说了其他的话,不过这正因为我的妖化,才能感受到府中那股邪气的存在,但薛公子说了,我的灵力无法与那股邪气抗衡,也无力承担后果,只怕是落得不好的下场,到最后连给绮迎上炷香的力气也没有。”
文鲤闻言,沉静了一会儿,推测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家里一定发生过什么。”
柳冬宁苦笑,看了一眼自己的葱白指尖:“我出生在阴历五月初五的正午,这个日子是均山的‘恶日’,算命先生说我天生自带煞气,所以我爹从前待我,并不像如今这般慈爱,小时候,被打被骂是家常便饭,而我娘呢,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无动于衷。”她回忆着往事,一笑置之,“你看我今日风光,不过也是一个美丽的傀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