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邑。
文鲤与晋楚从漱玉馆出来后,根据墨弋所说方向,往陈家走去,天色很黑,今夜无月光,四周一派冷冷清清的景象,就连打更的人也罢了工,文鲤召出一团灵火,飘在前头,为他们带着路。
两人的脚步声在为这静谧的夜色添上一丝怖意,一路走下去,两边房屋的烛火纷歇。
“怎么会这样?”文鲤忍不住疑问,这熄灭的灯火,像是早就安排好的一样,只等他们出来,便逐一开始熄灭。
“现在什么时晨了?”晋楚望着空荡荡的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文鲤摇摇头:“大概是戌时吧。”
晋楚双手负在身后:“我们不去陈家了,陈家有碧山派的人守着,应该没什么大事,我们去义庄。”
“义庄?”文鲤似要再确定一遍,“义庄不是早就空了?”
晋楚轻轻笑了两声:“河邑地处平原,连座山也不见有,这么多死尸,能一下子挪到哪儿去呢?我估摸着,兴许就藏在义庄某个地方。”
“你是说,那些尸体根本没有被移走,而是直接藏在义庄的某个地方?”文鲤琢磨了一会儿,觉得晋楚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晋楚点头:“聪明。不过我好奇,那人究竟是如何骗过碧山派的人。”
两人此时走到了分叉路口,一片空幽。
“千瞻,你的惊雀铃可在?”晋楚望着幽深寂寥的夜色,看向文鲤。
“惊雀铃!”文鲤突然恍然大悟,又有些激动,这惊雀铃之前在柳府用过,虽然那时记忆尚未恢复,但惊雀铃倒是一直跟着她,这是地府一位交好的鬼君所送,不仅能感知到鬼气和死尸,还能安魂定神。
文鲤轻轻捏了一道手决:“惊雀铃。”她摊开右手,惊雀铃慢慢出现在她的掌心,有风吹过,却纹丝不动。
“寻魂。”文鲤将右手放下,悬浮在半空中的惊雀铃慢慢升起,在空中摇了两下,发出“当当”两声,飘到文鲤右边后,顿了一会儿,便继续往那个方向飘飞着。
文鲤见惊雀铃确定了方向,对晋楚招呼了一声:“我们跟上。”
晋楚抬脚跟上文鲤与惊雀铃,漆黑中,只有文鲤的灵火与惊雀铃身上散发的白光是唯二的光芒,像是两只萤火虫在追逐,最终,惊雀铃停在了了一座有两层的楼房门前,那门只有一半合着,另一半已经倒了下来,丝丝凉气从里边渗出。
晋楚抬眼去看门上的牌匾,只对文鲤道:“看不大清上头的字。”文鲤便挥着灵火往牌匾照了一下,已经结上一层蛛网,她看清牌匾上的字后,心头一惊:果然是义庄。
晋楚道:“走,进去瞧瞧。”
进入义庄,惊雀铃又摇晃起来,“叮叮当当”的声音穿透夜的萧条寂静,却更渗人。
文鲤眉头微蹙,手上仍指挥着灵火扫过这义庄一楼的每个角落,这里落了满地的白绫,但却感觉这个地方很干净,白绫铺放整齐,墙壁地板桌椅皆被擦得干干净净,连气息都一致,没有尸体腐臭之味,没有潮湿阴冷的霉味,亦没有香油烛火燃烧之味,味道干干的,像是新雨初阳的味道,与在外头的感觉不同,这儿,似乎就是一尘不染、一息不沾,干净得让人颤栗。
一个义庄,居然干净到这种地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他们踩在地板上,老旧锃亮的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里非常空旷,器物极少,所有东西皆能一目了然,再往里头,还有几个房间,门被紧紧锁着。
文鲤小心翼翼地走到其中一间紧闭的房门前,用剑轻轻挥了几下,锁链破碎落在地上,铁石撞到木地板的声音,闷响沉重,她将晋楚往后边拉,将剑插入剑鞘后,用剑鞘的尾部推开了房门。
随着“吱呀”一声,湿滑的味道扑鼻而来,引得文鲤有些反胃。
晋楚在身旁小声道:“千瞻,忍住。”
他们站在门口,挥灵火进去后,只见里头有一张床,一个柜子,空间不大不小,门窗也被锁紧了来,文鲤猜想着,这或许是之前守义庄的人住着的屋子。
这时,他们身后的白绫慢慢移动着,像一只只肥硕的白色蠕虫,悄悄往文鲤去晋楚的方向挪动,晋楚似乎发觉了异样,转过身去看时,那白绫又恢复了静态,叫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晋楚以为自己想多了,但仍不大放心,见文鲤欲要抬脚进入眼前的房间时,他刚想叫住她,身后的白绫犹如江河湍急之水一般飞速流动起来,有两股白绫相互交缠窜起,化成一只巨大的白色手掌,将两人推入了屋内。
这一推,文鲤召出来的灵火都熄灭了,连惊雀铃也隐回了文鲤的手心。
两人触不及防地回头,仍惊魂未定,不但没看见什么异状,反而门正在自动地合起来,文鲤捂着心口上前欲要制止,“砰”的一声,房门合上,撞到了她的鼻尖。
“嘶……”文鲤揉揉鼻子,欲要开口骂道,只听门外传来了落锁的声音,脸色白了白。
晋楚看起来淡定很多,他在后头扶住文鲤:“要不要紧?”
文鲤摇头,退后两步,指着门外:“外头有人。”
“呵呵呵”
空灵的女声在这时钻入两人的耳朵,带着一点讽刺,但也只这一声,便再无声息。
“什么人!出来!”文鲤走到门边上,她施了一道灵力,击向那门,却毫无反应,“不可能……”为什么她的灵力会击不倒这个门?难道是锁的原因吗?
晋楚立于一边,努力嗅了嗅周围的空气,看着眼前的文鲤在锤门,不禁觉得这个房间有一丝诡异——方才的湿滑之气……
“两位……”沧桑沙哑的声音从晋楚身后响起,文鲤停下锤门的手,缓缓转过身来,赫然见着一个面相可怖的老人站在他们身后,他的头发黑白参杂,梳得整整齐齐,用荆条束好,满脸皱纹,下巴有缝补过的痕迹,左眼瞎了,眼珠子却往外翻,他左手持着一盏白纱灯,右臂腋下拄着一支拄拐,仔细看去,他的右腿已经没了。
晋楚与文鲤都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瞬,倒是不怕这老人的模样,晋楚盯着他:“你是什么人?”文鲤同时将剑鞘横在那老人的脖子上。
老人没有半点惊慌,用他那仅剩的一只眼睛扫过两人的脸,方开口道:“老朽是看守这义庄的人,我袁家世代守着义庄,河邑众所周知,此乃老朽的房间,老朽待在这儿,并无不妥,倒是你们,夜闯民宅。”
文鲤与晋楚面面相觑:眼前之人确实是人类不假,可是方才进来时,并不见这儿有人,这老人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老朽能带你们出去。”袁老又用沙哑的声音说了一句,话里有些着急。
文鲤冷笑:“难道不是你把我们给关进来的?”
袁老摇头,笑道:“老朽看了一辈子的尸体,早已看透了生死,也不怕二位的刀剑,若二位不信老朽的话,那二位便是再也出不去了。”
文鲤看着眼前这位老人并无恶意,又见他伤成这个样子,便动了恻隐之心,将手中的剑鞘放下。
袁老只是轻轻一笑,慢悠悠转过身去,手中的白纱灯抖了抖:“二位,随老朽来吧。”他走路时极其艰难,动作很慢。
文鲤不忍心上前扶了他一把,袁老的手心突然颤了颤,右眼似乎有泪水在打转,他忍住了,又听文鲤道:“灯我来拿吧。”
袁老嘴角露出一个遗憾又欣慰的笑,他见文鲤把灯接过去,便自言自语起来:“她若是能像你一样,那该多好……”
文鲤愣道:“她是谁?”
袁老依旧慢慢走着,晋楚亦上前扶着他,他在这时就叹了一口气:“无人,她早就死了。”
文鲤便不再言语了,提着灯慢慢跟着袁老走。
袁老来到柜子旁,用手轻轻一碰柜子的侧边,柜子便缓缓向右边移动,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怪不得方才什么也没听见。
柜子背后,有一个不算大,却狭长的空间,左侧放着一张木床,床上有简单的被衾,木床上方的墙壁上,各有两盏金色狮头壁灯,燃着暖黄色的火苗,右侧的墙壁上也有两盏狮头壁灯,只是下方,有一个黑幽幽的正方形洞口。
袁老将文鲤手中的灯笼接过来,挂在墙上的支架上,他坐在床尾,指着那个洞口,道:“从那出去吧,只不过夜晚危险,还是等太阳出来再走吧。”
“袁老。”晋楚走到袁老跟前,“您方才说,不是您让我们进来,那又是什么让我们进来了呢?”
袁老看着他:“老朽不知,不过这一个地方,是我们老袁家的秘密。”
“秘密?”文鲤亦走了过来,见袁老扯开了那个话题,便没再过问。
“为了保护我族之人所建的,”袁老叹了一口气,“从这儿出去,可以逃命,没人能进来。”
“这义庄的尸体,都上哪儿去了?”文鲤又问。
袁老摇头:“老朽不知。”
文鲤好奇:“您一直都待在这儿?不吃不喝?”
袁老笑了几声:“老朽自有老朽的法子。”
“那您为何不出去?”晋楚接着问道。
“出去?”袁老似乎听到了一个笑话,“这儿就是老朽的家,老朽能去哪儿?虽然看义庄并不是什么好活,但看着死人,也总比与活人打交道好。只要老朽有一天活着,就不会离开这里。”
晋楚想起了门外那阵空灵的女声,猜测着那人还在义庄,斟酌了一番,说道:“那袁老,我们先告辞了,明日清晨,再来找您。”
“夜晚,小心些。”袁老也不拦着他们,但依旧叮嘱了这一句:“沿着楼梯走下去,有一间房子,那里有一个泛着紫光的方阵,站在上头,就能出去了。”
晋楚点头:“多谢袁老。”
文鲤也礼貌性地朝袁老点了点头,借着壁灯的光,与晋楚一起走到那洞口中。
袁老望着两人消失的背影,闭上那一只右眼,久久,才叹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