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瞳这时走了过来,盯着杨小洲的头看:“只还是个孩子,心思单纯得很。”
杨小洲回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河瞳。
“兄长,这是?”兰庭对晋楚的突然造访感到意外。
晋楚还没答话,而杨小洲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急速转过看看向晋楚的脸,他脸上隐隐有些害怕,手捉紧了兰庭的手臂,拉着兰庭退后了几步,警惕地望着晋楚一行人。
他们对杨小洲突如其来的反应感到困惑。
“小洲?”兰庭疑惑。
“你们不要把兰庭带走!”杨小洲眉间隐有怒色。
晋楚听了,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个,杨小洲,我们谈谈。”他知道杨小洲不傻,同时知晓了兰庭对杨小洲的重要性,于是顺水推舟,欲要逐步瓦解杨小洲装傻充愣的面具。
“小洲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杨小洲憋屈的表情嘴一撇就出来,活灵活现。
文鲤与柳姑娘坐着,打量着杨小洲。
晋楚又道:“阿兰的去与留,你如何能决定?此时此刻,任何人都能轻易将阿兰从你身边带走。”
杨小洲心里咯噔一跳,攥住兰庭的手反而更紧了。
兰庭于心不忍:“兄长……”
晋楚扬起手掌制止兰庭的话,向兰庭轻轻地点了头,兰庭会意,不再打扰。
晋楚依旧气定神闲:“即使没有我,若哪一天阿兰出了事,你也会眼睁睁看着他,离你而去。”
“你胡说!”杨小洲气道,又一面向兰庭求证:“阿兰,你不会离开小洲的对不对?”
兰庭点了点头。
杨小洲得意地向晋楚炫耀:“你看到了吧。”
“小孩子家的游戏,你的祖父不也说过同样的话?”晋楚笑道。
杨小洲闻言,紧紧地咬住嘴唇。
晋楚起身:“在下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看望小洲少爷吧。”
“这就走了?”兰庭有点失落。
“嗯。”晋楚轻轻揉了一把兰庭的头发。
兰庭笑了,与那日在菜地前的笑容一般灿烂。
杨小洲看在眼里,感觉自己仿佛又要失去什么一般,隐忍着,不出声。
晋楚一行人出了门后,杨小洲松开了兰庭的手臂,瘫坐在地上。
“杨小洲,地上凉,快起来。”兰庭伸手去拉杨小洲。
杨小洲双目无神,被兰庭扶起来,坐到了椅子上。
“阿兰……”杨小洲虚弱地叫着。
“我在。”兰庭应道。
杨小洲似乎还要说什么话,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满腔的苦涩压抑在胸腔里,被兰庭的一声“我在”全部释放出来,连同杨员外去世的哀痛,也融化在了眼泪里。
杨小洲大约哭了两个多时辰,兰庭在一旁陪着,站了两个时辰,也不去打扰了,只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杨小洲的哭声渐歇,满屋子只有他的抽泣声。
这时,文鲤推门而入,杨小洲心中一惊,也没顾上来人是谁,转头跑回了床上,缩在角落里。
“千瞻?”兰庭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负在背后。
“嗯。”文鲤点点头,阖上了房门。
“他们呢?”兰庭问道,疑惑更深。
文鲤走向兰庭:“他们已经回去了,晋楚特意让我留在这里。”
兰庭闻言,明白了晋楚的意思,从没有人对杨小洲说过这么重的话,晋楚向来不是冷心的人,原来只是想将杨小洲的情绪逼出来。
“是谁来了?”杨小洲活泼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是我呀。”文鲤笑道。
杨小洲在床上抹干了眼泪,方才文鲤来时,也没说过话,故而也认不得她的声音,于是他下床后,看清了来人是文鲤,表情瞬间僵硬。
“小洲少爷。”文鲤试探笑道。
“你要来陪小洲玩吗?”杨小洲的表情渐渐舒缓开来,扬起脸问文鲤,遂又皱着一张脸:“你是来带走阿兰的?”
文鲤摇摇头:“我是来找你的。”
杨小洲还是警惕着:“找小洲,做、做什么?”
“小洲少爷。”文鲤半跪下来,认真地看着杨小洲:“你是不相信自己,对吗?”
兰庭也望着杨小洲。
杨小洲眼神似有躲闪,嘴上仍然发出愉悦的声音:“小洲当然有能力保护阿兰呀。”
“好。”文鲤伸手揉揉杨小洲的头,笑得很温柔:“好孩子。”
杨小洲没有躲闪,他看着文鲤,只觉得异常亲切,而他能感受到,文鲤给他的温柔,是真实的、温暖的。
文鲤叹道:“你一点也不傻,我知道,你一直用这种方式保护你自己,但是,当事情发生改变的时候,就要换另一种方式。”
杨小洲的心颤了颤,自他记事起,他就被打上了傻子的烙印,只有杨员外不相信,但杨员外又是因为他傻,才一直怕他受到来自外界的伤害,这很矛盾。
杨小洲以为,只要一直做个傻子,就能够得到杨员外的庇佑,但杨员外不相信他的脑子受损,又因他是个傻子而保护他。
杨小洲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他发现,只有傻着,装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才能将自己保护得更好。
父亲不喜欢他,因为他傻,如果他不傻,杨柘就会喜欢他吗?
不会,杨柘喜欢的是声誉。
杨小洲不傻,也不聪明,反应偶尔迟钝些,却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有自己的情绪,做事情,只要比别人多付出几倍努力,依旧可以做到,他不是天之骄子,又被烧过脑子,还能如此,实在算幸运了,也正因如此,他比所有人都有耐心,比所有人都能隐忍。
他才十岁,拥有十岁的纯真笑靥,同样也拥有大多数孩童没有的对未知的恐惧与飘离不定。
他一度认为,自己是个没用的人,自己的存在丝毫没有意义,所以依仗杨员外,需要兰庭的保护。
他的自卑感,来源于父母,来源于弟弟妹妹,来源于杨员外,来源于周围的一切——父亲嫌他笨,母亲的偏心,弟弟妹妹的聪明可爱为他所不及,旁人的敷衍,杨员外的特殊关爱。
而杨员外的过度保护,使他没受过来自外界的一丝伤害,一度活在杨员外权力下制造的虚假世界中,他人的奉承与恭维,甚至偷偷听到的嘲笑,使他的心态逐渐消极。他被保护得太好了,使他看不清自己,看不清身边的人。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不断在否定自己,不断在消沉与快乐中挣扎,直到他遇到了兰庭,兰庭的性格怪异,旁人一样待他如他一般,他竟会心疼兰庭,因为这位同伴的存在,有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地吐露出心事,却依旧过着紧张的日子。
杨员外的去世,更是扯断了他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甚至连根拔起,细长而锋利的心弦搅动着他的血肉,痛到失去了知觉。
除了兰庭一直在身边,他再也没有感受过其他的温暖。晋楚激将的好意,他也懵懵懂懂能明白,但都不及此时文鲤的温柔。
杨小洲的泪水忍不住又要落下来。
文鲤搂住他,温声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真心的关爱往往能够给予一丝治愈。
“我、我没有爷爷了……”杨小洲不再自称小洲了,“是我没用,爷爷已经岁数很大了,是我应该保护他,而不是盼着他保护我……”他再也说不出话来,泪如雨下。
文鲤一直拍着他的背部,一旁的兰庭,被杨小洲传染,眼睛也红了一圈。
杨小洲后来哭着睡着了,文鲤把他抱回床上,给他掩好被子后,道:“好好睡吧,睡一觉就好了。”她轻轻叹了口气。
“千瞻。”兰庭轻轻唤道。
文鲤看他:“怎么了?”
兰庭低声道:“兄长他?”
文鲤的手放在兰庭的右侧肩膀上,笑道:“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杨小洲这孩子可怜见的,总忍不住再让他受心病之苦。”
兰庭心里暖暖的,虽然两人之前的关系很好,但每次他们的出手帮忙,他依旧觉得很温暖:“千瞻,虽然你的记忆受损,但你依旧与之前一样。”
文鲤放下手,笑道:“胡说,晋楚说了,我以前还要更聪明些。”
兰庭:“……”
两日后的清晨,兰庭托了人到客栈交给晋楚一封信,没说明是什么事,只有四个字:速来杨府。
河瞳又抓住来人问道:“杨府出什么事了?”
那人回道:“小洲少爷被关在祠堂罚跪了。”
河瞳皱眉:“为何?”
那人便惊道:“说来你们也不信,咱们杨府的傻少爷居然敢忤逆老爷,这还是头一次,稀奇稀奇!”
“那位兰少爷呢?”河瞳又问。
“阿兰?阿兰在陪小洲少爷罚跪呢!”那人回道。
“晓得了,你走吧。”河瞳给了那人一颗碎银,打发他走了。
河瞳叹道:“看来我们这次还得偷偷进去了。”
晋楚正一头雾水,便让河瞳去叫上文鲤与柳姑娘,一同前去。
他们悄悄潜入祠堂,烛黄灯火跳动着,红色的蜡油滴落在底部,形成奇形怪状的模样,两个小小的身影跪在蒲团上。
“兰庭。”晋楚轻声唤道。
“兄长!”兰庭立刻站起来。
杨小洲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险些被他们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安静而空旷的祠堂,瞬间热闹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晋楚问道。
兰庭为难地看了一眼杨小洲。
杨小洲依旧跪着,没有起身,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去问问他。”柳姑娘看了眼文鲤,开了口。
文鲤点点头,两人走到杨小洲身边,陪他蹲着。
“小洲少爷。”柳姑娘轻轻叫了一声,杨小洲抬起眼看了一眼柳姑娘。
“发生什么事了?说出来,我替你收拾他。”柳姑娘笑着扬了扬拳头。
“别闹。”文鲤接住柳姑娘的拳头,按下来。
杨小洲突然觉得她们不仅漂亮还很温柔,心中的忧虑也散了几分,但想起今早发生的事情又觉得难受至极:“我爹要把阿兰送走。”
他的声音无助而寂寥。
“什么?”除兰庭以外,四人异口同声。
杨小洲的声音沉沉:“我爹心意已决,不容他人置喙。”
文鲤突然觉得,今日的杨小洲,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打心底觉得欣慰,又很心疼。
“为何你爹要将阿兰送走?”柳姑娘问道。
“我也不晓得,今早只随意知会了我一声,”杨小洲苦笑,“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去找我爹,求他不要把阿兰送走,他理都不愿意理我,就与他顶了一句嘴,阿兰也在旁边,他却将我与阿兰都罚跪在祠堂了。”
柳姑娘叹道:“你爹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这让她想起了柳嵘,笑道:“小洲少爷,你比我好多了,我爹还想杀我呢。”她觉得,能让杨小洲心情变好,或许是别人更惨的遭遇能够奏效。
杨小洲惊讶地望着柳姑娘,他想不出究竟什么样的父亲才会想杀死眼前这位温婉的美人,不敢置信:“虎毒还不食子,何况……”他说不下去,柳姑娘的眼神里总透露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悲哀,让他觉得心酸。
柳姑娘却不在意:“想什么呢?不都一样过来了?”
杨小洲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