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雪原依旧天气晴朗,并无落雪,从排骨背上望去,已经能看见画着黑鹰图腾的旗帜,迎风张摇,鳞次栉比的屋舍,厚重的白雪覆盖在屋顶上,让人想起九重天上的白云,同样无暇。
文鲤的情绪尚未能缓和过来,状态也不好,兴许是漫无边际的白灼伤了她的眼,或是不知深浅的浑浊搅乱了她的心,她只觉得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闷重,极其疲惫。
排骨落在椿崖部落的不远处,从马上下来后,昭云想与她说笑个三两句,见她呆若木头,欲言又止,他自个儿偷偷叹了一口气,轻轻扯了几下晋楚的衣袖,让晋楚看看文鲤。
晋楚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办法,悄声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昭云无法,挪步回到墨弋的身侧,咕哝两句:“有的人,虽然活着,但却当自己死了。”
“你胡说什么呢?”墨弋皱了皱眉头。
“人一旦沾染上情爱二字,一时如枯木逢春,一时如无水之鱼,一时欢乐一时悲,梦一场,笑一场,哭一场,忘不了,也舍不去,复杂而有味,人总是爱折腾自己,享受折腾中的余味,来填补空虚的心,幻影一样的东西,究竟是否值得去追逐?”昭云看着墨弋,又低下头来,他不知道为何会有感而发,只是不说出来,只得自己心里憋着难受。
墨弋哑言,许久才道:“人活一世,短则如人类几十年,长则如神魔不死之身,但无论活着是否长短,总是喜欢追随乐事、追求极致,情爱是一种极致的快乐,有心有意,它便是极致,无心无意,它便什么也不是。”
“那你呢,触碰到极致的快乐了吗?”昭云忽然停下来,一双平静似水的眼睛看着对方,期待着什么,又带着些许紧张。
墨弋对上昭云的眼神,没有闪躲,反而轻松一笑:“我不知道,也许会有。”
文鲤茫然地抬起头,眼前的两人挡住了她的路,方才他们的话,她都听在耳中,但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昭云。”文鲤唤道。
昭云猛地转头,对上文鲤探索的眼睛,他支支吾吾一会儿,指着前方的房子,道:“我们到了!我们到了!”
文鲤应道:“哦,这个我知道。”
“那……”昭云脑中一片空白,抬眼看墨弋,那人只站在一旁闷声笑着。
文鲤笑道:“我的意思是,你们挡住了我的路。”她也慢慢想清楚了,做好当下紧要的事情,便是她最该做的。
“哦哦哦哦哦……”昭云连连点了好几次头,给文鲤让开了一个位置。
文鲤拉着排骨,跟上晋楚的步伐。
“我们要在此地逗留多久?”文鲤问道。
晋楚回头看了一眼:“找到淳姝,立即回天宫复命,其余之事,再做打算。”
部落的入口,有两位年轻的小伙子在站岗。
晋楚上前与两人打了招呼:“二位好汉,我与几位朋友在雪地里迷了路,眼见这天色要暗了,能否借宿一晚?”
在晋楚右侧的那位年轻人认真地看了一眼几人,三男一女,女子手上有佩剑,他确定了是呼延翎霜所吩咐要等的人后,与另一个年轻人交换了眼神,他回头对巡逻的一行人招手,大声说道:“小队长,带他们去见圣女。”
晋楚对那两人道:“多谢二位。”
巡逻队的小队长是个热情的年轻女子,眼窝极深,鼻子高挺,笑起来很有感染力。
“我叫呼延珵璟,是十二支巡逻队中年龄最小的队长,所以他们都管我叫小队长。”呼延珵璟脸上被寒风吹出来的红晕,在落日余晖下显得格外清丽,“你们从哪里来?又要去哪儿呀?雪原虽大,但族群也多,许多人经过椿崖,但从没有过要带去见圣女的,你们算是破了例。”她咯咯笑了几声。
晋楚闻言,不自觉地蹙起眉头,但未将疑惑问出来,而是先回答了呼延珵璟的问题:“我们从淮京来,是雪原上的旅行者。”
“淮京?”呼延珵璟好像想起了些什么,恰好这时路过塔娜的屋门,她便想起来昨夜也来了一位淮京的姑娘,她指着塔娜的屋子,笑道:“昨夜塔娜大娘也收留了一位从淮京来的漂亮姑娘,不知道她走了没。”
“哦,这么巧?”晋楚笑道,心中有些怀疑。
“那姑娘乖巧美丽,又生得细皮嫩肉,只身一人前来,可谓是真勇敢,若不是那姑娘只是暂住,塔娜大娘都想让她留下来住儿媳妇呢!”呼延珵璟又笑了几声,笑声恬美,引人侧目。
晋楚眨了眨眼,问道:“方才姑娘所说的破例是什么意思?难道在我们之前,没人去被带去见圣女吗?”
“这……”呼延珵璟想与晋楚说清楚,又想到此事是圣女吩咐下来,圣女自与普通人不同,她这么做,定是有她自个的道理,普通人那里能掺和?便不好再多言:“这也是圣女今日才下的令,你们赶巧罢了。”
晋楚点点头:“原来如此。”说实在的,他开始有些怀疑哪位圣女了,她望了一眼身旁走神的文鲤,叫了一声:“千瞻。”
“嗯?”文鲤被吓了一跳,他看着晋楚,“怎么了?”
晋楚摇摇头,显然方才他与那呼延珵璟的对话,文鲤都没听进去。
文鲤眼神迷茫,虽然她走神了一会儿,但晋楚与呼延珵璟的的对话,她确实只字不漏听入耳中了,怎么晋楚还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我……”文鲤看了一会儿晋楚,叹了口气:“嗨,算了。”
晋楚:“……”
很快,一片湖泊映入眼帘。
“那是萨里天湖,圣女便在那边。”呼延珵璟指着石像的方向。
晋楚向呼延珵璟礼貌性点了头:“有劳你了。”
“那个,公子……”呼延珵璟停下脚步,神色有些担忧,“圣女易怒,你们说话小心些吧。”
晋楚再次点了头:“多谢小队长提醒。”
“不客气!”呼延珵璟声音豪迈,脸上再次绽开了笑容,她走在前头,一招手让跟着自己的巡逻兵停下,自己引四人往石像的方向去。
文鲤自一接近萨里天湖,心就突突地跳,就连手也不自觉地发抖,是害怕,又不是因胆小而产生的恐惧感。
似乎其他三人一有这种感觉,他们跟着呼延珵璟身后,步履沉重,越接近呼延翎霜,就越喘不过气来。
文鲤冷不丁地看着那尊石像,那么普普通通的雕石,她的注意力却完完全全被吸引住,她不敢看,又莫名其妙地一直看着,心口就愈加难受,仿佛被人扼住咽喉,又生生逼你吃下东西一样。
“拜见圣女。”
呼延珵璟的声音响亮而有力,她将双手交叉贴在胸前,深深拘了一躬。
文鲤被呼延珵璟的声音唤回了一丝理智,她缓过来,退后几步,大口喘着粗气。
“为什么会这样?”文鲤还是不受控制地看着石像,这一次,石像仿佛是死了一般,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她怀疑自己精神恍惚了,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昭云身后。
呼延翎霜背对着他们,站在石像身侧,这时听闻呼延珵璟的声音,才慢慢转过身来:“是小队长呀,起来吧。”
呼延珵璟才站直了身子,冲呼延翎霜笑着。
呼延翎霜看了一眼呼延珵璟的身后:“他们是什么人?”
“回禀圣女,”呼延珵璟顿了顿,“他们是从淮京而来,是旅人,在雪原迷了路,来此投宿一晚。”
“哦。”
呼延翎霜心里打着小算盘:果然与阿幻所说的一样,但这阿幻又怎么知道?阿幻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这些人也肯定不是旅人这般简单。
“这小姑娘甚合本圣女的眼缘,他们,就由本圣女亲自安排住宿吧。”呼延翎霜走近文鲤,冲她一笑,又转头对呼延珵璟道:“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是。”呼延珵璟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多谢圣女。”文鲤见呼延翎霜方才那般说话,虽然听得稀里糊涂的,但还是感激她的好意。
“你们认识她吧?”呼延珵璟一走远,呼延翎霜的脸色就变了,她指着那尊石像,笑得可怖。
化成石像的淳姝,本来在看到文鲤几人时,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亲近而又疏离,至于疏离的是什么,她很彷徨,突然间被呼延翎霜指着,她心中一怔,似乎开始畏惧了。
“嗯?”文鲤顺着呼延翎霜指着的方向望去,只见石像的眼睛突然活了过来,一对漆黑的、明亮的眸子巴巴地望着她,与石砌的方脸格格不入。
可能是出于某种微妙神秘的羁绊,文鲤毫不犹豫地跑到石像前,她将手放到对方的肩上:“……”一时语结,不知如何开口才是。
两人相顾无言,文鲤沉默许久,抱住了石像,她望着湖面,微风吹过,湖面泛起涟漪,她低下头,下额抵在粗糙的肩膀上,垂下眼睑,落下一行清泪。
“淳姝。”
文鲤的声音小心翼翼的,生怕吵到淳姝休息一般。
头脑似乎被打了重重一锤,就像寺庙的钟声悠长地回响,淳姝闭上眼睛,心很痛,她不明白,为什么比呼延翎霜咬她还要痛呢?
晋楚站在两人身后,眼腔中含泪,曾经多么活泼可爱的淳姝,怎么变成这样了?
墨弋与昭云对视一眼,表情难看,他们两人的心情更沉重了,在文鲤唤出“淳姝”二字的那一刻,他们明白了为何心如沉石,那个年幼的淳姝、善良的淳姝、单纯的淳姝、可爱的淳姝,究竟在这片茫茫雪原中,经历了什么苦难,才会这样被人活生生嵌在石头上,任由风雪剜割肌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