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寄到颜之娘手上,又花了几日。当她看到信上的蝉时,反应与赵无言如出一辙,将信纸翻来覆去不解其意。
此时江寺北叹息了一声,颜之娘一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醒了,连忙问道:“江先生何时醒的?怎么不知会一声?”
“醒来见颜道长正聚精会神的看着什么,便不忍打扰。”江寺北声线虚弱的回道。
“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小儿涂鸦罢了。”
“殿下什么时候变成了小儿?”江寺北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信封,上面正有赵无言的落款,“可是殿下乱画了什么,让颜道长不解其意?”
颜之娘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可否拿来我看看?”江寺北问道。
颜之娘大大方方的将信纸递给江寺北,后者只瞅了一眼,便道:“殿下的意思是,他知道了。”
颜之娘一愣,“他知道什么了?”
“那就要看上一封颜道长给他写的是什么信了,我也不清楚,”江寺北说道,“蝉便是知了,知了知了,就是知道了的意思。”
颜之娘顿时脸色复杂,坐立不安。
她手指敲打着刀柄,眼神空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寺北故意低咳了两声,见颜之娘回神,也不多问这信,只是说道:“关于家父……”
“节哀顺变。”
“嗯,”江寺北又叹了口气,“我睁眼时还抱着一丝希望,期盼着家父被救了回来,便迟迟不敢开口询问……现在反而踏实了很多,只是难过。”
“令尊头七一过,便会风风光光的下葬,谥号文正。”
“胡闹!儿戏!”江寺北闻言反而愠怒起来,“家父未建寸功,怎可随意谥号?文正之位,乃多少读书人所求?这样随随便便给人,只会寒天下向唐士子的心!”
颜之娘好言安抚,“此事是朱涛交代的,若是江先生不愿意,修书一封寄往黔江州说清楚便是。”
“嗯,”江寺北不再纠结此时,说道,“那个女刺客呢?”
“一时大意,让她给跑了。有两个刺客拼死为她垫后,被抓住就立马服毒自杀了。”
“总有线索吧?”
“我……让罗五斤去查了。”
江寺北只得继续叹气,“叫罗五斤回来,问他查到些什么了。”
“好。”
待颜之娘出去之后,江寺北才吃力的坐起,坐在床沿边发呆。
“报——不好了!”有士兵咋咋呼呼的跑进来,“颜……江先生!你醒了?!”
江寺北做了个让他安静的手势,“有事说事。”
“是这样的,刚接到探子来报,五十里外有大批兵马正在向咱们这边行进!”
江寺北闻言皱起了眉头,“是哪里的人?立的哪家旗?”
“好像……好像是大凉的。”
“好像?到底是,还是不是?”
那士兵犹豫了一下,“是。”
“到时候若有出入,我要你脑袋。”江尚舟吃力的起身,肩膀上的纱布微微渗血,“来人!”
外面立刻有宦官小跑进来,“江先生有何吩咐?”
“我身体不便,伺候我更衣。”
“喏。”
衣冠整理好后,他漱口洗脸,本想洗个澡,但伤口不能沾水,只好作罢。刚出门,便碰上迎面走来的颜之娘,在她后面还跟着一脸谄媚的罗五斤。
江寺北向她点点头,“边走边说。”
颜之娘站在他左边,与他并排而走,右边有宦官亦步亦趋的扶着他。颜之娘酝酿了一下,说道:“情况很不好。”
“我们情况就没有好过。又出什么事儿了?”
“那个女刺客原名柳叶青,化名张福人,是张落的人。”
江寺北一下站定了,他脸色变化阴晴不定,半晌后,转头看向罗五斤,像是确认般问道:“张落的人?”
罗五斤连忙说道:“真真切切,就是张落的,我那天……”
“行了,不用巨细无遗的告诉我,”江寺北道,“接下来我还要回家一趟,烦请颜道长一路护送。”
见他们面露疑惑,江寺北解释道:“我家或许有线索。”
这次他们轻装简行,没带多少人。江寺北自知时间紧迫,没多少时间睹物思人伤春悲秋,十分干脆的让侍从搜房。
一群侍从敲敲打打,将屋内翻的一片狼藉。江寺北对下人粗暴的行径无动于衷,他站在屋子中央,缓缓环视,慢慢的踱步起来,每一步都恰好与往日江尚舟的步伐一致,两个横跨时间的人脚印重叠在了一起。
半晌后,江寺北走进了厨房,盯着灶台看了几息,忽然道:“来人!搜这下面!”
“是!”
一群侍从七手八脚的把大锅挪开,干脆利落的将灶台拆掉,最后扒开里面的灰黑,结果什么都没有。
江寺北也不嫌脏,蹲下来,摸了摸地上残留的灰黑,又敲了敲地板,里面发出空洞的回响。
“砸开它,里面是空心的。”
几个侍从试了几下,地面只是微微下凹了一点。颜之娘便极为干脆利落的一刀刺入,刀尖一挑,露出了地下的暗格。
里面堆满了书信。
江寺北挥挥手,侍从自觉的退下,只留罗五斤和颜之娘站在他身旁。他抬头,看了罗五斤一眼,后者讪笑两声,连忙也跟着退下了。
大概是灶底温度太高的缘故,信纸微微泛黄。江寺北一封一封的细读,表情如同冷却了的钢铁,但他微微颤抖的手指揭露了他的内心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
“这是……令尊写的?”颜之娘问道。
“嗯,”江寺北将信递给颜之娘,低眉垂眸道,“和我想的一样,家父他不是漠北的内奸,而是大凉的探子……那名内奸另有其人。”
颜之娘接过信封,上面都是与大凉某重臣来往的密报。一直是江尚舟向大凉说明情况,在其中周旋,这才让使者一而再再而三被枭首的大凉没有失去耐心,反而越发坚定了与大唐谈判。大唐与大凉如今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原本是不共戴天的敌对态度,因为紫禁城这块共同利益,双方都有了和解的余地。
一旦大唐被大凉招安,那大凉进可攻退可守,连拒朔北和漠北不再是痴人说梦。
张落终于要动手了。
难怪他们要杀家父。
在自己和那些所谓的清谈好友酒楼论道的时候,家父就已经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为大凉抛头颅洒热血,行走在黑暗的阴谋中,如履薄冰。
江寺北牙龈咬的微微渗血,他红着眼眶,“呵,藏头露尾,鼠辈之人,杀父之仇必定十倍报之!”
“我们一定能抓住他的!”颜之娘给他鼓劲,“那柳叶青不正是个线索么?”
江寺北没有回应,他闭着眼想了想,将信堆在一起,点火烧了。然后他出门,外面的侍从一见主子出来了,连忙围了上来,只听江寺北吩咐道:“令手下众将士,连夜赶制草人,不求精细,越多越好,我一日后要看的满城都是草人!”
罗五斤不知道江寺北抽什么风,只能硬着头皮劝道:“这样赶的话,将士不会尽心尽力,那些草人怕是一碰就散……”
“我不想重复第二遍,就算你们把草堆着,也得给我把城堆满了!”江寺北目光微寒,“明日若是没完成,我要你项上人头!”
罗五斤只得应下,“是。”
天空忽然响起闷雷,江寺北抬头,望着满是阴霾的天穹,一言不发。
与此同时,五十里开外的军队加快了行军速度,他们骑兵先行,步兵在后跟上。飞尘扑面,为首者带着烈火一般的决心奔向紫禁城,任何阴谋都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不过半日,紫禁城守军便看到了这支远道而来的军队,他们通知了江寺北。双方通过信鸽交流,确认了对方身份之后,江寺北将这支军队放行,让他们进了紫禁城。
为首者身穿玄色盔甲,腰佩长刀。江寺北作揖,微笑道:“三殿下,别来无恙。”
“嗯,不请我进去坐坐?”
来者正是三殿下赵子言,不过月余,他身上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以往给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感觉,而此时一身铁血悍然之气扑面而来,乱世之中只有刀剑才能说话,赵子言显然不会甘于当一个只会谈时政的庸君。
再到金銮殿上,赵子言觉得如隔三秋,他环视着大殿,叹息道:“惜哉、痛哉。”
“有何可惜?”江寺北笑道,“只要殿下能拿出得出同样价值的东西,这座城就是你的了。”
赵子言这才将视线挪到他身上,“赵无言不在?”
“将军回黔江州养伤去了,与科尔沁牧仁捉对厮杀,让他受伤不轻。”
赵子言眼皮跳了跳,“那你们大唐皇帝呢?”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也回了黔江州。”
“你能主事?”
“在下一手操办,陛下与将军将紫禁城毫无保留的交给了在下。”
“我们时间不充裕,”赵子言道,“快点谈吧,你出个价。”
“殿下变市侩了,说话太直接,”江寺北摇了摇头,“相比于三殿下,其实我更倾向于六殿下,他手握大凉大半数朝臣,而皇子也站在他那边,当得起是大凉正统。”
“那他人呢?”赵子言嗤笑一声,“六弟什么都好,就是目光太短浅了。他离紫禁城比我近两倍,怎么不来?使者派了几轮,有用吗?很显然,在六弟心目中这座紫禁城并没有那么重要,是朝臣推着他,他只好去做样子罢了。你觉得面对这样的顾客,能把紫禁城卖出一个好价钱么?”
赵子言逼近一步,侃侃而谈,“很多人觉得紫禁城是个无用鸡肋,甚至是个烫手山芋,但我并不这么认为。一如汉朝天子逃亡,昭告天下诸侯来援,响应者唯有曹操,千里奔赴洛阳,最终得以挟天子以令诸侯。时隔千年,天下人还是搞不清名不正则言不顺的道理,手握半数朝臣又如何?多数皇子支持又如何?”
赵子言猛地一跺脚,“谁坐在这里,谁才是大凉、乃至中原的正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