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回当前。
赵无言带军打了漠北一个措手不及,勉强守住了宜州城。
江寺北私下跟赵无言商量好,让他带兵去宜州把张将军骗回来,朱涛乐得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丢给赵无言。而如今张启岳显然相比于追随李昭昊,更愿意追随赵无言,这让他觉得这趟没白跑,也没白费他一路上绞尽脑汁想的霸气出场词。他曾念给颜之娘听试试效果,当他抑扬顿挫的说完后,颜之娘诚恳的回答说听了牙酸。但如今看来,效果还不错。
煮熟的鸭子飞了,耶律楚才自然是气的牙痒痒,恨不得把赵无言碎尸万段。
“牧仁回信了吗?”耶律楚才面色阴沉,他已经在宜州拖得太久了。
“刚回,正要上呈给大人。”
耶律楚才接过信封,上面只有短短的十三个字。
——七日之内,必取赵无言项上人头。
与此同时,才高兴了没几天的赵无言收到了一封三百里加急的信。寄信的人是江寺北,说科尔沁牧仁忽然不知所踪,提醒赵无言多加小心。
当时赵无言就感觉不妙了。他跟颜之娘商量了一晚,颜之娘怀着侥幸和性本善的心理,觉得科尔沁牧仁未必会找他晦气;而他却觉得科尔沁牧仁十有八九会来杀他,但现在拍拍屁股溜了,在张启岳面前岂不是很没面儿。
两人一合计,还是打算留下来。
张启岳抓紧时间整顿赵无言带过来的两万军兵,期间一句抱怨的话都没说。不过短短两日,便将原本只知道烧杀抢掠的刁民训练到令行禁止的程度,虽然还是比不上积年训练的大凉精兵,但也尚可一用了。
漠北修整了三日。大凉在漠北攻来时,来不及清野坚壁,导致漠北能够以战养战。漠北主力军在攻打宜州时,小股军队也在不停地入侵边陲小城小镇。
三日后,漠北整合小股军队,对宜州城进行自以来最猛烈的一次进攻。
颜之娘擂鼓,张启岳望着赵无言厮杀的背影,就好似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不由得悲愤交加,心中暗暗发誓,必定不让那擂鼓的女中豪杰战死沙场,要是就连这一对璧人也步了他阴阳相隔的后尘,他张启岳还有什么脸面说出为苍生守山河的豪言?
这次没有狼烟燃起,双方都是孤军奋战。
战火无休无止,好似没有尽头。飞箭划过天空,长矛被折断,大刀豁开了口子,鲜血让大唐的盔甲越发炽烈如火。
赵无言将刀尖顶入面前漠北士兵的胸口,吐出一口血水,心想要是老孙在这里就好了,他那发丝简直是群战利器,高手捉对厮杀可能他武力一般,但要是军队战争,那老孙简直就是万人敌啊!
大唐士兵没有经历过如此高强度的作战,溃退的远比大凉军快多了。但张启岳将守军分为了三拨,两拨轮换、一拨补缺,十分勉强的维持着防线。
这次漠北来的凶,退的也快。不过交战了半日,漠北便退兵了。
赵无言头盔碎了一块,刀口已经卷了。他随手把刀一丢,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喘了口气,靠在城墙上。颜之娘走过来,纤纤玉指帮他理顺粘结在一起的杂乱长发,正当赵无言感动的要道谢时,颜之娘忽然拍了拍他的脸,“死没死?没死快站起来。”
赵无言的笑容一下僵在了脸上。
“哼,”他一下拍开颜之娘的手,“老子怎么可能会死在这堆杂碎上?”
颜之娘心中偷笑,也不多说什么,学着赵无言坐下,并靠在城墙上。
“干嘛,”赵无言生闷气,用手肘顶她,“过去,不想和你坐一起。”
“你是七岁小儿吗?”
“你管我?谁让你拍我脸的?”
“小气。”颜之娘不再理他,“对了,你现在是什么境界了?”
“一品大圆满吧,快要到玉祁了。”
“哦,就说嘛,你气息比以前雄浑了一点。”
“天天打打杀杀的,想不升境都难,”赵无言撇撇嘴,“杀了多少人我都忘了,只有身上的疤数的清。”
“以后少作杀孽吧。”颜之娘眺望着远方的旷野,轻声说道。
那里遍布残尸,血流漂杵,但在嶙峋怪石间,有零星盛开的野花。
赵无言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叹息了一声。
颜之娘偏头,“累了?”
“没有。我只是在想,我到底该去做什么。”
“嗯?”
“每个人都忙忙碌碌,有自己的追求和责任,好像只有我什么事都不想做,”赵无言扣了扣盔甲上断裂的甲片,“你呢?你想做什么?”
颜之娘脸色一正,道:“涤荡三界,大兴武当!”
“屁,我不信。那是武当山的理想,关你屁事。”
“我也是武当山的人啊。”
“那好吧。”赵无言叹了口气。
“想做的事情总会有的,”颜之娘安慰道,“你又不修道,怎么会无欲无求。”
赵无言忽然坏笑一声,“那我要收尽天下美娇娘,成为天下第一风流公子!”
颜之娘狠狠地在他头上拍了一下。
地平线中间忽然裂开一条小缝儿,一线长虹向着宜州城头不停地延伸,所到之处穿山裂石,烟尘四起。
赵无言眯起眼,“那是什么?”
那白虹转瞬便道眼前,将战场上拦路的尸体一分为二,发出阵阵音爆之声。
“他妈的快跑那是科尔沁牧仁!”赵无言大喊一声,一跃入城内。
颜之娘猛地站起。
——轰隆隆隆!!
一阵地动山摇,封死的城门被生生撞开,土石如爆竹碎屑般从城门洞口迸射而出,如同怒雷轰响。待到尘埃落下,只见一条深深的沟壑从城门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处,沟壑还在不断延伸,直冲入城内,势不可挡,在撞碎数间房屋后,猛地攥住了半空中赵无言的头颅!科尔沁牧仁去势不减,摁着赵无言破开一堵堵高墙,城内连续不断的响起惊雷,城南的城墙又发出了一阵巨响,宜州城被生生撞了个对穿!
这个号称天下第一的男人顺着惯性往南推出了二十里,狠狠地撞在一块断崖上,地面猛地一震,碎石簌簌的落下,这才堪堪停下。
炽热的水汽弥漫,科尔沁牧仁身体肌肉隆突,体表通红,像一块烧红的铁一般散发着高温。在他面前是一个深两丈的大坑,此时还正在往外飘散灰尘。赵无言身体扭曲,铁甲尽碎,颓然的躺在深坑里,胸口已经没有起伏。
“先前你被废,饶你……未尝不可,”科尔沁牧仁居高临下,淡漠的说道,“但……你与楚才为敌,是自取灭亡。”
他转身,看到了姗姗来迟的颜之娘。
还未等她有何动作,却见科尔沁牧仁人影一闪,猛地掐着赵无言的脖子将他提了出来。
“要不要听遗言?”他问颜之娘道。
颜之娘阴沉着脸,咬牙切齿:“放手。”
科尔沁牧仁挑眉,五指忽然一松,赵无言便跌落在地。
颜之娘跪坐下来,扶住他,五指在他身上翻飞,检查着他的身体。
肋骨断了……胫骨断了……连脊椎都断了……她的脸越来越难看。
他就要这么死了?
颜之娘实在难以接受。这个身上好像背着无数秘密的男人,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死在了他的面前?她想起了赵无言的葫芦,想起了他在母亲祭日时的失态,想起了他的偶尔厌世之情,想起了他们在殇江上相逢。若是真算起来,赵无言是她下山后结交的第一个人,就像第一次睁眼的小兽最先见到母亲,欢喜又好奇。
道士姑娘你是哪里人啊?
……
兖州人都这么厉害的吗?
……
你这样走的好慢,为什么不坐船?
……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
有泪盈眶。
“我不会让你死的!”颜之娘一点他天灵,将体内的真气疯狂的输给赵无言,“绝不会!”
赵无言头发被扯掉了几块,身上没一块好肉,他像将要渴死的鱼,嘴唇一张一合。颜之娘一惊,连忙附耳倾听。
“我……想……”他断断续续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取……”
“取什么?天涯海角我也给你拿过来!”
只听赵无言用极低极低而又十分清晰的声音吐出最后一个字:
“你。”
颜之娘愣住了。
前一刻他说的话仿佛还萦绕在她的耳边:
——我要收尽天下美娇娘,成为天下第一风流公子!
她大哭起来,“我算什么美娇娘,天下又哪只有我一个女人……你起来,要说你就好好说啊!”
赵无言胸腔内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像遗憾,又像解脱。
随后再无声息。
“好了,”科尔沁牧仁道,“让我带着他的头回去复命。”
“不。”颜之娘搂住他的躯体,将头埋在他的胸口,“除非我死。”
科尔沁牧仁沉默了半晌,道:“我不想杀你。但楚才教过我一个道理,那就是斩草要除根。如果你非要拦我,那我只好遵从楚才兄的教诲。”
长风拂过碎岩间的野花,青山相围。
颜之娘抬起头,轻轻地将赵无言放在地上,站起来,拔刀。
科尔沁牧仁皱眉,严以待阵。
雷电如狂龙般随着刀身喷薄而出,九天之上阴云密布,颜之娘低声呢喃,念着晦涩的咒语,一身道袍无风自动。千里之外的黑衣白发、被秦九寒称为李东风的道士猛地抬头,望向颜之娘的方向,无声的笑了起来。他一甩吊杆,鱼线直入天穹,仿佛勾到了因果。
“武当第一百二十一代下山入世弟子颜之娘,”颜之娘舌绽春雷,一字一句浩然恢宏,“请天师上身,除魔卫道!!”
黑云猛地下坠,如同天塌,闪电如群蛇一般在其中游走,狠狠地拍击在地面上,笼罩着颜之娘。
半晌后,科尔沁牧仁看到雾中有两道金光。
那是一对瞳孔,镶嵌在如柳叶般清丽的眼眶中。
威仪具足、古奥森严。
刀光闪起,黑云被一分为二,雷电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科尔沁牧仁大喝一声,体内气机瞬间流转八千里,右臂猛地肌肉虬结,右拳破碎空气,发出音爆之声,狠狠的砸在刀光之上。
拳意与刀光相撞,并没有发出巨响,而是发出刺耳的锋鸣。
黑云四散。
颜之娘提刀而行。
科尔沁右臂微微发麻,雷屑从他的毛孔内喷溅而出。这是道家法门,专克邪魅,常人正挨一下,定会皮焦肉烂,若是鬼物精怪挨了这一刀,瞬间魂飞魄散。
“有趣。”科尔沁牧仁笑了,他感觉体内沉寂已久的热血又沸腾起来。
两人对立,脚下泥土突然寸寸崩裂。
恐怖的百丈刀光和浩瀚如海的拳意疯狂外泄,两人双臂时不时化作一阵残影,偶尔身体会瞬间消失不见。若是有目力极佳者,将两人速度放慢二十倍,便可看到双方每一次挥击都如同在鬼门关边缘游走一般,精确的格挡、攻击,再攻击、格挡……两人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地面仿佛被十头牛犁过,树木被狂风折断,方圆百里变成了雷池。
颜之娘请了天师依旧处于下风。科尔沁牧仁一力降十会,每一拳砸过来,都震的她虎口发麻。数百招下来,她的虎口已经开始往外渗血。
令科尔沁牧仁吃惊的是,面前这个女道请神时间居然可以维持这么久,体内修为究竟是有多么深厚。但他不知道的是,千里之外的李东风手中的吊杆摇晃,鱼线穿过苍穹,又落在颜之娘头上,源源不断的为她传送真气。
战的越久对科尔沁牧仁越不利,雷电会逐渐麻痹他的身体,让他四肢僵硬。可他毫不在意,游刃有余的应付着,想看看面前的这个女道还有什么奇特的手段。可三十息后,颜之娘气息越战越弱,显然是逐渐不支,这让他有些失望。
“到此为止了。”科尔沁牧仁一拳击退颜之娘,冷漠的说道。
远比颜之娘请天师更加恐怖恢宏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而出,只见他弓步握拳,起手之间恍若提掣天地阴阳,连日光都黯淡了几分。
他挥拳了。
颜之娘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挥的拳,等到归一刀折断、身体凄惨的被打飞时,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那一拳已经砸在了她的身上。科尔沁牧仁在最后关头收力,饶了她一命。只是电光火石间,她便体会到了方才那一瞬间的心悸——天上地下无处可逃,唯有一死。
——这才配得上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