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
江寺北入宫，与朱涛坐而论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论的，朱涛是个大老粗，两人见面后他箕坐于地，开门见山的问江寺北该怎么坐江山。一下子把这个寒门士子噎的说不出话来，在腹中打好的纵横思辨都毫无用武之地。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朱涛显然并非明主，李昭昊更不用说，是个上阵杀人的悍妇，江寺北越发后悔入宫。
大丈夫胸中自有丘壑，乱世已至，正是建功立业一展雄才的时机。要说江寺北一点想法都没有，自然是不可能的。张落与大凉都是可投之处，而且大凉暂时势衰，正是缺人之时，此时去投，必得重用。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漠北和大唐两方。投漠北是叛族，中原文人怎可屈身服侍北方鞑靼？而投大唐，根本没有出路，自身实力衰微还死占在天下必争之地，更别说大唐这个国号名不正言不顺的。但其毕竟攻陷了紫禁城，江寺北入宫前想着或许有可取之处，可入宫后却后悔莫及。
——这哪是一个国，这分明是个土匪窝子！
朱涛当初在寨子里当了那么久仆役，自然练出一身观言察色的本领，看出了江寺北不想帮他做事。他好说歹说，威逼利诱，江寺北都宠辱不惊的接着，嘴上不胜惶恐谢上大恩，但心里估计巴不得拔腿就走。要不是知道读书人都又臭又硬，还兴什么三顾茅庐一套，他早就当江寺北在耍他，大卸八块丢江里喂鱼去了。
他叹了口气，想了想，说道：“以前的大凉太子你知道不？”
江寺北有些诧异，“草民略知一二，据说是因无德被废。”
“别听别人胡说八道，那是大凉朝廷腐败，不辨是非，构陷了太子赵无言，”朱涛说道，“现在他可是咱们的人了——镇军大将军，从二品，大官儿。他也是个读书人，出生贵胄，过会我引荐你见一面，没准你俩能聊得来。”
“草民岂敢劳烦上官亲至，”江寺北在短暂的惊愕后，迅速的平复了情绪，“能得见前大凉前太子，实属草民三生幸事。”
朱涛觉得有戏，趁热打铁，喊道：“去请镇军大将军！就说朱涛有贤才要引荐！”
门外有太监维诺。
“江公子在此稍坐片刻。”朱涛笑道。
再说宦官去传唤赵无言，让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要溜出紫禁城的事情暴露了，心里揣着赴鸿门宴的心思随宦官入宫。等见了朱涛，又看见了他面前的陌生少年，心想莫非真有此事？就这土匪窝还有读书人来投？
三人互相介绍，客套了一番。赵无言旁敲侧击，总算弄清了面前这少年的来路，原来是被朱涛给拐过来的，怪不得。
江寺北道：“得与太子对谈，幸甚至哉。”
朱涛跟着点头，心想请来赵无言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却不料江寺北说完这话后，他俩便看着朱涛。
朱涛被盯着发毛，问道：“干嘛，不会正眼看人啦？都盯着我做什么？”
赵无言毫不客气道：“人家这话潜台词就是想私下和我聊天。”
“哦，咋了？”朱涛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敢置信的说道：“你们要赶我走？”
赵无言比了个请的手势，“您要这么理解也行。”
“呸，”他骂骂咧咧的起身，出去还不忘带上门，“什么东西……忘恩负义……”他出去后在门口来回踱步，眼珠子一转，将耳朵贴在门缝，想要偷听。
门忽然被打开，朱涛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房内。
赵无言扶着门框，戏谑道：“干嘛，扒寡妇门缝儿呢？”
“哼！”朱涛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总算走了。
“好了，闲杂人等走了，”赵无言跪坐于江寺北面前，“江公子有何事？”
江寺北脊背挺直，正襟危坐，眉眼如星曜，他皱眉，问出了一直盘桓于胸中的疑问：“何以事贼？”
“有何不可？”
“贵为太子，国之表率……”
“早已被废黜，乃大凉禁锢之身。”
“天地君亲师，当今皇帝既是汝君亦是汝父，叛国情有可原，然则逆父难赦。”
“当今皇帝？谁是当今皇帝？赵阚已经死了。”赵无言冷冷道。
“皇上死前呢？殿下在做什么？”
“不用叫我殿下，我不是什么皇子，”赵无言摇摇头，“你也不必感到失望或者痛惜，我登上太子之位才几年？在此之前全天下没几个人知道我吧？在此前对我不报期待、不予支持、不停的打压，紫禁城破后又隐隐将罪责推到我头上，西边的那群苟延残喘的家伙怎么说我来着——祸国之根，亡国之源。莫非阁下也和西边那些读书人一样，要用唾沫淹死我？指责我不忠不孝？”
江寺北沉默下来。
“一个太子被废后，跑到叛军那里帮忙把紫禁城给破了。这一听就让大凉很没面子，显得大凉朝廷腐败昏庸。那些朝臣和士子都是要脸面和骨气的，肯定会不开心，但他们不开心又能怎样呢？世道都已经乱了，谁会管你开不开心？真当还是以前大凉皇帝改革，要给贵族士子八分颜面？阁下真以为，现在还是追责的时候么？大凉都快亡国了！”
江寺北叹了口气，“殿下言之有理，但在下还是不明白。在大凉立下功勋难道不比跟着这群匪贼烧杀抢掠好么？别用禁锢之身搪塞在下，那很明显是皇上的权宜之计。”
赵无言心想总不能说我是没粮了稀里糊涂跟着来混的，于是道：“大凉已衰，我欲取而代之。”
江寺北一愣，脸色变幻。
半晌后，他站起，长鞠一躬，“若如此，吾愿由殿下驱驰，成王霸业。”
成王霸业。
赵无言的头又痛起来，他捏着眉心，心中泛起一阵厌烦之感，“不，我不需要。”
“据我所知，殿下身边暂无才智出众的谋士。”
“我说的不需要是指不需要管制，”赵无言道，“我只想一把火烧掉整个天下。”
“殿下……莫非厌世？”
赵无言斜睨了他一眼，说道：“随你怎么想。总之我不想跟着李昭昊打天下，也不想帮大凉起死回生，更不想自己也加入侩子手的行列。”
江寺北想了想，“那这天下只会变得更加污浊，令人恶心。事不关己的人只不过死的晚一点，殿下是否听过温水煮青蛙的故事？”
“略有耳闻，”赵无言想着赶快打发他算了，便随口应道，“我懂你的意思。所以只要我打算夺天下，你就愿意留下来？”
“可以这么说，在下愿意辅佐殿下，”江寺北道，“但不会奉李昭昊之流为主。”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赵无言心里盘算着，能把江寺北留下来，这回朱涛欠了他一个人情。
“把朱大人叫进来吧。”江寺北说道。
“嗯？”
“谋士总要出谋划策，才会受到重用。”江寺北眨眨眼，笑道。
赵无言了然的“哦”了一声，推开门大喊道：“朱将军，你的军师有话要跟你说！”
“来了来了！”朱涛屁颠屁颠的跑进来，悄悄对赵无言挤眉弄眼，“怎么样，他答应留下来了吗？”
赵无言道：“成了。”
朱涛欢天喜地的拍着江寺北的肩膀，说道：“跟着我混是个正确的选择，吃香喝辣，金山美女，要啥有啥，绝不会亏待了你！”
江寺北嘴角含笑，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只听他打趣道：“是跟着陛下混。”
“啊？”朱涛茫然，随后才反应过来，“你说昙花？哦！对对，哈哈哈，你瞧我这脑子。”
“大人，请坐，”江寺北道，“先说正事。”
“好好好。”朱涛喜滋滋的坐下，准备听江寺北高论。
“大唐对外宣称有十万大军，但在下想知道大人手下到底有多少可战之兵？我是指那种进退有度、服从调令的士兵。”
朱涛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种不方便说出口的尴尬问题，他支支吾吾，半晌也没个准信儿。
江寺北叹了口气，“朱大人拿我当外人，那便……”
“不不不，”朱涛连连摆手，这才道：“不是我不愿意说，是我自己都不清楚手下有多少兵。他们闲时当农民当商人，战时才能临时征调，偶尔还有些逃兵，想溜就溜，监军也没办法，毕竟到最后也不清楚谁跑了谁没跑。”
“耳闻朱大人能征善战，治军怎会如此不堪？”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冲锋陷阵自有赏罚，能够调度的精兵也不少，但总的来说还是一盘散沙。”
江寺北沉吟半晌，问道：“那能够做到如臂挥使的兵有多少？”
“呃……不到十万。”
“到底多少？”
“一万七。”
江寺北嘴角抽搐了一下，“确实不到十万。”
朱涛讪笑两声。
“当务之急是规整军队，有些务农的，就让他们退伍，分给他们一块地，踏踏实实种田。经商的就派出去贸易，争取在黔江州站稳脚跟。”
“是是是……呃？”朱涛惊愕道，“怎么不是安州？”
江寺北侃侃而谈，颇有纵横之气，“在下劝朱大人放弃紫禁城……别着急，先听在下说完。弃城之因有三：一则大唐在群狼环伺之下，守住紫禁城实乃痴人说梦，与其被人攻陷元气大伤，不如后退一步明哲保身；二则于后方黔江州空虚，官职紊乱，近乎无主之地，劝大唐最好打好根基，施德于民，以作日后争霸之本；三则可以卖与大凉，用作谈判之本，换取与大凉的联合……”
“放屁！”朱涛大骂，“什么鬼主意，好不容易打下的紫禁城，又拱手还给别人？老子那么多兄弟岂不是白死了？”
“那我且问大将军，你要这紫禁城何用？”
“这还用说？城内那些大家族藏的金子你刮一年都刮不干净！”
“朱将军都刮不干净，难不成大凉能刮干净？再说了，朱将军是要打天下还是要金子？花不出去的金子和粪土有什么区别？听我一言吧，现在能刮多少是多少，然后跟大凉谈，狠狠的敲他们一大笔赎金，也差不多了。”
朱涛咬牙切齿，想要反驳却无从开口，越想越觉得江寺北说的有道理，最后只好叹了口气，道：“明天我会跟昙花说这事。”
江寺北点点头，“劳烦朱将军了。现在再谈第二件事，就是发兵去支援宜州。”
朱涛拍案而起，“又是让城又是支援的，说！你是不是大凉的奸细？！前面让城还是有理有据，这支援是把我当傻子糊弄么？”
“争霸不仅仅只有争斗，正所谓孤掌难鸣，谁都免不了合纵，让将军去支援，并不是无的放矢，”江寺北慢条斯理道，“且听我细细道来。”
他清了清喉咙，“首先，唇亡齿寒的道理将军懂吧？一旦宜州沦陷，中原将无险可守，有谁可挡漠北铁骑？到时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其次，大将军可以处理军队的新兵和冗余军官，将他们派出去，胜了固然可喜，败了也不足可惜，经过洗练之后，这些士兵也将会成为新的一批精锐。最重要的是，宜州城的守将，张启岳将军，最好把将他争取过来。”
“怎么，这将军很厉害么？”朱涛已经被说服，可还嘴硬着，“大凉将军都是些酒囊饭袋，何必要他？”
赵无言一直在旁边无聊的听着，此时便跟着赞同点头，“朱兄说的对。”
“大唐缺一个善用兵法的将军，”江寺北笑道，“据我所知，朱大人不会军阵吧？”
“呵，纸上谈兵罢了。那姓张的打的仗有我多么？”朱涛很是不服。
“那倒没有，他一生只打过十几场仗。”
“我就说嘛……”
“可他一场都没有败过。现如今他用宜州七千守军，挡住了漠北十万大军……已经一个月了，到目前为止，他还是没有败过。”
江寺北顿了顿，又补充道：“是整整十万大军，不是不到十万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