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龙城飞将
说书人2020-07-31 13:425,714

  狂风将灰烬与火星扬起,焦黑的大地上铺满了尸骸。战旗早已倒下,马匹在苟延残喘,偶尔有一两个收拾战场的漠北士兵穿梭而过。城墙上沾满了干涸的血液,如同疤痕一般可怖,烽火依旧在燃烧,可援兵一如既往的毫无踪影。

  沙洲难守,苦寒险恶,先皇便耗费精力将宜州打造的坚不可摧。城墙足有五丈高,由石砌墙,女墙、垛口、城楼、角楼以及瓮城都由石条垒造。城墙整个墙体的横断面用收缝之术处理,使之呈陡峭的梯形状。墙体内、外壁用城砖或条石砌筑,墙壁内侧以城砖或块石夹土夯填并呈犬牙状接榫相交,在增加相互间拉力的同时,又可以从上到下均匀分散力点,以防止沉重的墙体下沉。

  更重要的是守城之人。先皇用人不疑,提拔张家军旧部张启岳为大都督府,手下兵将无一不是从朔州调来的虎狼之师。六千守军就这么硬生生的顶住了漠北十万大军,有数次宜州城墙摇摇欲坠,甚至有一回漠北破了宜州城门,但最后仍旧被瓮城内的守军击退。

  名震天下的张家军显然靠的不是精良的甲胄,更有每个士兵悍不畏死的血性。张落颁布了极为严厉的奖惩条例,只要砍下头颅,便有大赏。而什长、百夫长千夫长战功是按手下士兵人头计算,不存在什么攻陷天险有额外封赏长官的说法,要赏也是赏拿了人头的士兵。漠北和南疆与张家军交战时,战场上都是那些腰间挂着人头冲锋的疯子,甚至那些长官也会亲自冲锋,只为了斩落敌军的首级。

  耶律楚才的雄心壮志在宜州狠狠的挫败了一下。在他原先计划中,破宜州不过半月即可,可那守将张启岳生生拖了两个月。他数次使用车轮战,最长的战役持续了九天十夜,连续不断的攻打宜州城。可张启岳就是硬生生的守下来了,耶律楚才想破头都不知道七千兵该怎么用才能守住偌大一个宜州。

  宜州简直如同奇迹一般矗立着。

  张启岳与士兵们同吃同住,其发妻击鼓振军心,一袭红衣绚烂如火;其子上阵杀敌,长子给次子挡了一箭,在一个月前死在城头。七日前次子杀敌,刀口崩裂,力竭而死。城头只剩下一面军旗,其余的要么被烧毁,要么被扯下来当做布匹使用。那唯一一面大凉军旗一直插在城头,好像只要它不倒,城就不会破。

  漠北每日都会修书一封,向张启岳劝降,威逼利诱用尽了,回回却是信使的脑袋被从城头丢出去。最后耶律楚才耐心用尽,扬言城破屠城,再不修书。

  号角声忽然穿破长空,如同黑色洪流一般的人群开始冲锋,投石机抛出燃烧着的酒坛、石块,狠狠的坠落在城头之上,城门被一遍一遍的轰击着。早在一个月前张启岳便将城门封死了,以夯土、碎石堆砌而成。此时嘶吼声震天,血液四处泼洒。

  “——杀!”

  张启岳挽起了官服的袖子,踢掉了脚上的素履,提起长刀,冲上了城头。

  飞钩挂在了女墙上,有些被斩断,也有些被撬开。只有零星几条没来得及处理,数十个漠北士兵攀爬而上,挥刀厮杀。张启岳阔步冲过去,一刀砍在漠北士兵的脊背上,后者踉跄了一下,电光火石间又有漠北士兵一刀劈向张启岳面门,后者横刀格挡,一脚踹开对手。四周立刻有守军补刀,倒下了就再也爬不起来。

  “将……将军!”

  一颗巨大的滚石砸落在张启岳身旁,他被震的双耳暂时失聪,跌跌撞撞走了几步。

  “将军啊!将军——”一个士兵拉住了他。

  张启岳看着那张满是黑灰与血迹的脸,“嗯?”

  “——来了!”士兵吼道。

  “什么?”

  张启岳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股从未体验过的颤栗感伴随着鲜血的热流从他的脚底直冲脑门,他定定的望着士兵,期盼着下一句话如他所愿。

  “援兵——”士兵喘着气,带着哭腔嘶吼道,“援兵来了啊!!”

  那股热流猛地在他脑内炸开,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握刀的手微微颤抖。他一个箭步冲到女墙便,眺望向远方的战场——他看到了如同黑色洪流的士兵和飘舞着的大凉旗帜!

  张启岳早就收到来自南方的消息——紫禁城没了。他早已不期盼援兵的到来,只渴求着守的久一点、再久一点,哪怕有城破人亡的那一天,他也要一直守下去,直到漠北退兵、或者国破人亡。

  张启岳转头,望见擂鼓旁的那一袭红衣,那温润的脸庞依旧眉眼如画。他的妻子眼睛湿润,流下了泪水,移开望着远方大凉旗帜的目光,对着他展颜一笑。张启岳也笑了起来,他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倚靠在女墙后的士兵站了起来,他们弯着腰,握着刀,如同蓄势待发的狼。

  张启岳喘了口气,“哈……”

  “将军!”士兵又喊道。

  “杀!”张启岳猛地嘶吼,“炸城门,迎大凉!”

  数千守军一同咆哮!

  守军炸掉了支撑在城门后的承重柱,被封死的城门破开一道口子。远处大凉援军冲锋入阵,如同黑色的尖刀一般剖开漠北的大军。血与火如雨一般铺天盖地,城头上唯一的大凉军旗疯狂飞舞,擂鼓声声不绝。

  日月无光,乾坤染血。

  漠北被突袭,站稳阵脚后选择暂时撤军。他们依旧没有退走,将包围圈稍稍扩大,援军也被囊括进去,包围力度自然也就降低,大凉军随时可以突围。援军进城,带来了物资和粮草,城内守军几乎喜极而泣,守将张启岳特许守军休息三日,割肉赏军,城头的防御暂由援兵顶替。

  率兵而来的竟是六皇子赵墨严。

  他与张启岳私下会晤,言谈之中表露出不加掩饰的欣赏之意,对张启岳守城的功绩大加赞赏。但谈及南方形势时,他却闭口不言。张启岳有不好的预感,这稍稍冲淡了漠北撤军的喜悦。他问道:“之后的援军还要多久才能到?”

  “之后的?”赵墨严摇摇头,“没有之后了,只有这么多兵。”

  “大凉已经如此孱弱了么?”

  “不不不,”赵墨严摇摇头,“大凉已在沂州定都,国家动荡,需要大量军备防御,能派出来增援的只有这么多,但等大凉站稳脚跟和内忧消除后,仍旧是雄壮之国、虎狼之师。”

  张启岳点点头,“我希望皇子内斗尽快结束。”

  “张将军说话可真直白。”

  “我会支持殿下,希望陛下能尽快把持朝政。”

  “好,快人快语,我喜欢。”赵墨严举杯。

  张启岳端起酒碗,与他碰杯,随后一饮而尽,“宜州不好守,即便有增援,也难以撑到明年开春。毕竟耶律楚才不会放弃攻打宜州,这是倾国之战,不死不休。”

  “嗯?”赵墨严挑眉,有些诧异,“啊对了,忘了跟张将军说了,宜州不用守了。我这次走这一趟,主要是为了把将军接出去。”

  张启岳愕然,往酒碗倒酒的手抖了一下,“殿下有把握让漠北退兵?”

  “后面紫禁城被叛军占了,让漠北过去打个两败俱伤不好么,”赵墨严道,“到时候大凉坐收渔翁之利,岂不美哉?”

  张启岳握着酒碗的手逐渐暴起青筋,他声音忽然变得嘶哑,“那后面的人怎么办?”

  “后面的人?谁啊?”

  “后面——”张启岳手上的酒碗猛地蹦碎,“后面成千上万的百姓——他们在你眼里,难道不算人么?!”

  “乱世人命贱如草芥,权宜之计尔。”

  “我不会走!”张启岳站起来,“先皇曾说过,我是为身后的百姓守江山,而不是为了大凉皇室,我一步都不能退!叛军与大凉打的昏天黑地都乃我中土之争,大凉八百年国祚,够久了。但是,让漠北……”

  “不可能的!”赵墨严打断道,“蛮夷之邦怎么可能入主天朝上国,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土崩瓦解。”

  “但你现在就是在引虎拒狼!”

  “张启岳!”赵墨严的脸阴沉下来,“三日后,孤便会率军离开,到时是去是留随你意。”

  张启岳沉默了一会,推开了门,对赵墨严比了个手势。

  赵墨严疑惑的看着他。

  “滚。”张启岳道。

  “好好好……”赵墨严怒极而笑,甩袖离开。

  屏风后走出来一个身材曼妙的女人,她身穿一袭红衣,正是张启岳之妻陈寿春。此时她面露忧愁,低声道:“夫君……”

  “三日后,你随着殿下走吧。”

  “妾身不会走的,妾身提的动刀,杀得了人。”

  张启岳不再言语,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埋头喝酒。

  三日后。

  守军在得知要撤退回沂州后,都喜不自胜。赵墨严将其收编规整,将于两个时辰后突围,城内竖起了崭新的旗帜,人人士气高涨。当要拔营行军的时候,陆续有士兵发现张启岳留在城头,斜靠在那根破旧的旗帜旁,独自饮酒。

  “将军?”

  “将军不走吗?”

  “殿下要出城了,将军快下来呀!”

  张启岳冲他们摆摆手。

  很快有士兵明白了什么。

  可是没人留下。不是所有人都像张启岳一样,能抵住绝处逢生的诱惑。

  赵墨严回头看了一眼,随后下令道:“出城,冲锋!”

  大凉守军抛弃了宜州,舍弃了紫禁城。他们离开了,只有张启岳留下。

  天地萧瑟,枯草成灰。

  张启岳坐在城头,目送着曾经的袍泽战友离开,没有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的诗意,也没有被抛弃的怨怼,甚至连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的赴死雄心都没有,他只是觉得很累,累了差不多四十年了,大凉江山,他一人守之一半,足足守了四十年。今日终于要轮到他休息了,汗青铁卷,身后之名,都与此时的他无关。

  他又想起四十年前,先皇与他对饮,告诉他宜州城交给他了,中土一半的苍生都握在他手上了。

  在临行前,先皇赠与了他一面军旗。

  大凉军旗,玄色为底,龙腾虎跃。

  火焰再次燃烧,漠北大军浩浩荡荡的奔涌而来,一人面对千军万马,悲壮而又苍凉,长风扬起了宜州城头最后的一面大凉旗帜。

  但使龙城飞将在——

  张启岳猛地拔刀,手驻黑旗,一夫当关。擂鼓再次响起,声声如震雷。陈寿春换上了白衣,腰间佩刀。

  不教胡马度阴山!!

  “——杀!!!”

  临时搭建的城门轻而易举的被捣毁,漠北军登上了城头。

  张启岳挥刀砍破面前漠北士兵的胸甲,但身后有人一脚踹在了他的后膝盖窝上,他一个趔趄,半跪下来。一左一右两个士兵扑上前,按住他的左右手,踩住他的刀柄,用漠北语言呵斥着。他双眼通红,猛地一转身,拧断了自己的左右手,侧身使出靠山贴将一个漠北士兵撞飞出去,又顺着惯性旋身一个鞭腿,踢断了另一个漠北士兵的脖子。

  “哈……呼……”

  只听哐当一声,一面大鼓砸在他面前,将两个漠北士兵脑袋开了瓢。陈寿春一刀抹掉面前漠北士兵的喉咙,血液喷溅而出。她扑到张启岳面前,抓住他的胳膊,猛地发力,只听咔嚓一声,脱臼的手正位了。

  张启岳拾起刀,奋起厮杀。

  早在攻城之前,耶律可汗惜才,便下了不可取张启岳性命的军令,但凡能活捉张启岳者,赏金百两。由此漠北士兵反而束手束脚,张启岳本就武力不俗,便杀得兴起。

  他长啸一声,“痛快!”

  越来越多的漠北士兵涌上城墙,更多的士兵已经入城劫掠。终于有漠北士兵安奈不住,一刀劈在张启岳大腿上,后者抖了一下,还不等他转身,接憧而来的又是一刀砍在他的肩膀之上。张启岳怒吼一声,猛地发力横劈,斩断了面前漠北士兵的手臂,后者惨叫一声,顿时红了眼,满脸凶戾,什么也顾不上了,直接一刀捅向张启岳的腹部。

  陈寿春扑了过来,挡在他面前。

  长刀穿过她的纤腰,卡在了肋骨里面。

  漠北士兵抽刀。

  血流如注。

  看着陈寿春倒下,张启岳的大脑一瞬间空白了。

  四周士兵扑过来,将他摁倒在地,用麻绳将他捆的严严实实的,并扯下了那破旧的大凉旗帜。

  被压在地上的张启岳挣扎着抬头,正对上了陈寿春一如既往的温柔目光。

  她缓缓抬手,满是鲜血的手抚摸着张启岳的脸,“来生……”

  话音戛然而止,漠北士兵猛地踩断了陈寿春的手,后面有个十夫长爬了上来,对准陈寿春的脖颈,手起刀落——

  “不啊啊啊!!!!”

  头颅横飞而去,鲜血溅了张启岳满脸。

  悲伤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好像骨头被猛地从他脊椎里抽掉一般,让他疼的死去活来,却又无力动弹,他甚至来不及掉下眼泪,更来不及哀嚎。即便早已做好了一同赴死的准备,但最后死的人却要承受双倍的痛苦。

  大悲无泪。

  漠北后续军官登上了城头,开始派遣部下搜刮战利品。耶律楚才早已发布军令,破城后七日不封刀。有军官拍打着张启岳的脸,不停地羞辱着他,说着他根本听不懂的漠北话。

  张启岳闭上了眼。

  大凉啊大凉。

  大凉的脊梁要断了。只要张启岳一死,偌大一个大凉,再无卫道之人,再没有人去看黎明百姓一眼。昔日的荣光、威仪与天恩将荡然无存,万民将不再以大凉为荣。

  其中一名漠北士兵磕磕绊绊的说着中原话:“哈哈……大凉的狗……凉狗……”

  四十年前的一幕仿佛与现在重叠。

  无数文臣武将满怀恶意的看着他,一如面前的漠北士兵。当先皇下诏让他镇守宜州时,群臣沸腾,无数人上书谏言,他冷眼看着那些文臣在大殿上以嘴作剑,大骂他是乱臣贼子。

  “他是张落的人——朔北的狗——”

  当初先皇拦在他面前,浩然道:“我泱泱大凉岂有内外之分?若他是狗,那也是朕的狗!!尔等谁有镇守宜州之能?皆是猪狗不如!”

  掷地有声。

  四十年一晃而过。

  先皇却已经不在了,而他却还守着这面旗,十年如一日,真的像一条等主人回家的老狗。

  城内冒起黑烟,哀嚎声不绝于耳,漠北人放纵着屠杀着。宜州苍凉的像大地上的一道疤,万家各自演着一台戏,而此时将要一同走向悲剧的落幕。

  噗——

  有箭矢破空而来,擦着张启岳的耳朵,切断了他鬓角一缕长发,穿入了面前正哈哈大笑的漠北士兵的嘴巴,一直洞穿而过,脑浆顺着箭身飞溅而出。

  接憧而至的是一阵箭雨,城下传来惨叫声。

  身后忽然响起擂鼓之声,有人在吹号,宜州不再只有漠北的旗帜。士兵穿着火红色的盔甲,如同燃烧着的岩浆,从宜州城南狠狠的撞向城北,金戈铁马踏山而来。

  与箭矢一同破空而来的,还有一道刀光。

  三颗头颅滚落在地。

  张启岳茫然的抬头,只见先前会点中原话的漠北士兵被一人掐着脖子提了起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说他是狗,那你岂不是猪狗不如?”那人嘲讽道。

  张启岳望着那人的背影,只觉得和四十年前的那道背影重叠起来,如同破云之月,如同日出之辉,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去追随。这个已至花甲之年身体却依旧硬朗的男人,流血断臂都不流泪,此时却忽然涕泗横流。

  “陛下啊!!!”

  只见那人转头,却是个年轻的面孔,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正是赵无言,他回道:“哎,叫错人了。”

  他转身又是一刀,将扑来的漠北士兵一分为二,无尽的厮杀止于此步,“辛苦将军守了这么多年,无言代千万中原苍生谢之。”

  他顿了顿,道:“此后八百年,青史有君名。”

继续阅读:第七十章 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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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龙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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