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有着一个很俗气的名字,叫罗五斤。之所以取这名字,听他娘说是因为他刚生出来的时候正好五斤整,就顺口给取了。从小他就喜欢偷鸡摸狗,长大了落草为寇,几个轱辘转下来,就转到朱涛手下做事了。
罗五斤看到朱涛这人就发怵,按说朱涛平时就一副狗仗人势的狗头军师模样,身材佝偻手臂还畸形,实在让人难以生起敬畏之心。可罗五斤就是怕他,尤其知道朱涛以前有着一身不俗的武功仍旧给别人装了十几年的孙子后,就打心底觉得这人是披着人皮的怪物——都说山里的狐狸和资深的猎手耐心好的可怕,但能跟朱涛这猛人比么?要知道他以前可是被当做奴隶仆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天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去遭那十几年的孽。
当朱涛郑重其事发话后,罗五斤自然不敢把事情办砸了。他带着以前手下的一帮伙计,在京城挨家挨户的问,晌午的时候稍稍歇息了会,顺便问了下宫里的事,这才知道那个嗜赌的太监被朱涛亲手手刃了,大白日的他脑门冷汗嗖嗖的冒,再也坐不住了,用掉了别人欠下的人情,发动上千人在京城里找江寺北这号人。
到了傍晚才稍稍有了点眉目——城北有个叫江尚舟的教书先生,他有个从小落了眼疾的儿子,好像叫江寺北。
罗五斤呲牙花子,在他心里能劳烦朱涛上心去请的读书人该是一个上了年纪且学富五车的老先生,而不该是个毛头小子。但给出消息的人信誓旦旦的说这毛头小子有真材实料,在以前还有点名声,他权衡再三,决定亲自去走一趟。
罗五斤一刻也不敢拖,叫上五个人说走就走。等他到位置后,也差不多夜深了。手下的人拍了拍门,喊道:“江先生在吗?”
屋内传来一声喊:“夜深了,贵客请回吧!有事明日再说!”
手下人回头看了一眼罗五斤,后者思量了一下,回道:“劳烦先生通融一番,今夜实在是有要紧事叨扰。”
屋内安静了一会,接着传来了脚步声,一名身穿长衫的年轻人开了门:“请,家父在里面。”
罗五斤定定的盯着他看,问道:“你便是江寺北?”
年轻人略有几分诧异,“正是在下。”
罗五斤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跟着江寺北进了屋内。
堂内只有一盏油灯,照亮长桌一角,一个老人眯着眼睛,坐在桌旁假寐。
罗五斤一进来便觉得后脖子发冷,他朝老人拱了拱手,心里觉得这两人都有几分邪乎,嘴上十分客气的问道:“阁下便是江尚舟江老先生吧?”
江尚舟依旧闭着眼,嘴唇微微开合,含糊的“唔”了一声。江寺北在一旁道:“家父最近精神不济,时常犯困,许多事由在下代劳。不知这位壮士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罗五斤心想这老先生才是真高人应有的架子,而这旁边的年轻人倒像个徒弟或书童,也不知道朱涛是不是搞错了人。他不拐弯抹角,实话实说道:“是这样的,当今我大唐兵马大元帅——朱大人,特别看重你,想请你进宫见上一面。”他顿了顿,补充道,“这可是飞黄腾达的好机会!”
“家父年事已高……”江寺北道。
“不是江老先生,”罗五斤摆摆手,“大元帅看重的是阁下。”
“我?”江寺北错愕的问道,“鄙人一介草民……啊,莫非是因为那奏章?”
罗五斤并不知道什么奏章不奏章的,既然江寺北说有这回事,那就说明他八成找对人了,“对对对,大元帅要封赏于你。”
“无功不受禄,为何要封赏?”江寺北摇摇头,“家父年事已高,小子需得贴身侍奉,难以脱身……”
罗五斤听着听着脸沉了下来,江寺北的婉拒之意再明显不过。在他看来,这已经属于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范畴了,他摁耐住用强的心思,挤出一副和善的脸,“这可是大好事啊,一去一来要不要多久时间的。你要是真担心你爹,我可以派几个心思细的下人留下来照料。”
江寺北仍旧是摇头,“在下不放心。”
罗五斤略显怒容,“怎的,还怕某贪你家钱财不成?”
他手下的几人很有眼力见,自觉唱起了黑脸,“姓江的,别给脸不要脸,城里什么情况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就算咱们像剁牲口一样把你宰了,明天都没人敢给你收尸!现在在紫禁城,我们就是王法!大将军赏你口吃的,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你也不看看外面那些个易子而食的人,日子过得凄惨吧?上面没人撑腰的话,要不了多久你也是这个下场……”
“闭嘴,”罗五斤训斥道,“没大没小的,要你多嘴了?”
他顿了顿,又唱起了红脸,“这兵荒马乱的,小老百姓日子不好过,你也不是不知道,粮食少,人多,养不活那么多人,没本事的人就得饿死。但江先生你不一样,你是个有学问的读书人,大将军对你青眼相加,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就算您淡泊名利,不为自己,也得为了令堂想想吧?”
江寺北站在一旁,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微笑,从一开始便一步未移,此时他静静的等着罗五斤说完,再次轻轻的摇头,“抱歉,家父……”
“你妈的!”罗五斤甚至不等他说完,勃然大怒,猛地拔刀压在他肩膀上,刀锋对着他的脖子,“给脸不要脸是不?非要老子动粗?要不要老子卸你一条胳膊?”
江寺北甚至连眼皮都未眨一下,依旧宠辱不惊的摇摇头,“抱歉。”
罗五斤正欲发作,忽然听到江寺北身后传来一声淡漠的威胁。
“你试试?”
“干你娘!”他心想又是哪个没脸色的东西,今天他非得让刀见点血不可,“哪个杂碎鬼鬼祟祟的站那?”
手下人点燃了火折子,照亮了江寺北身后的房间。
当罗五斤看到那一角白衣后,心里顿时咯噔了一声。他目光上移,看到了那张棱角分明、淡漠世事的面容,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秦……秦九寒!”
他大喊了一声,正准备转身开溜,但又想起朱涛交给他的事情还没办完,硬生生止住了脚步,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秦大人……小的、小的不知道您在这,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秦九寒并未说话。
他心中又多了几分忐忑,一咬牙,抬手便往自己脸上呼大嘴巴子,“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滚。”秦九寒道。
罗五斤欲哭无泪,心想站这可能会死,但要是就这么回去,恐怕自己脑袋真得给朱涛当尿壶了。他心一横,说道:“秦大人,小的只是一跑腿的,朱大人是真的想请江先生……”
秦九寒瞥了一眼江寺北,见他没说话,便回道:“听不懂我说的话么?”
罗五斤就差跪下来求了,早知道当初就不把话说那么满,现在好了,要么当剑下亡魂、要么脑袋给人当尿壶。
正当罗五斤进退两难之际,闭着眼假寐的江尚舟开口了,“去吧,就当历练一番。”
江寺北一怔,“可……”
“去。”江尚舟道。
江寺北犹豫良久,最后叹了口气,“好吧,父亲你注意身体。”
“嗯。”
罗五斤高兴的热泪盈眶,对这个姓江的老头感激无比,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屋外传来一更响。江寺北拖拖然走进卧房,慢条斯理的收拾着衣物。罗五斤急不可耐的催道:“别带啦,拖累手脚,到了皇宫要啥有啥。”而后者摇摇头,将衣服妥帖的折好,又翻出了几张油纸,包住数十斤干粮,塞进包袱后往背上一撂,顿时压弯了江寺北的腰。
罗五斤连忙上前扶住,手抓在包裹上想要帮忙拎着,却被他轻轻推开。罗五斤心中鄙夷,觉得这穷酸书生甚是小家子气,等到了皇宫,吃惯了山珍海味,而这些累死累活搬进皇宫的粮食八成得喂老鼠了。可罗五斤并没有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每当他将一件物什收进包袱里时,他便会不着痕迹的瞥江尚舟一眼,到了嘴边的话转了几个圈,最后却咽回肚子里。
秦九寒注意到了,但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父子情深,江寺北不舍离开罢了。
但事实上,江寺北对那晚的事情耿耿于怀。
——那个神秘来客不声不响的消失,江寺北甚至没看到他是怎么离开这间屋子的。而江尚舟自顾自的躺回被窝,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日子一如既往的过,粮食依旧不缺,平静的像一潭死水,诡谲且浑浊。
有个令江寺北恐惧到毛骨悚然的推测一直盘旋在他心头,可他始终难以问出口。因为那个推测不仅匪夷所思,而且他一旦说出了心头的疑惑,就等于在父子关系上深深的划下一道伤痕,那是近乎羞辱的质疑:
——“你是漠北插在紫禁城的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