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沦为一座混乱之城。
新登基的大唐女皇李昭昊并没有使出强而有力的手腕压制手下军兵,也没有划定出一套合适的朝纲制度,这就使得原住民苦不堪言。打江山和坐江山是两回事,紫禁城已经濒临崩溃,若是在明年开春之前没有收获大量的粮食,这个新建立起来的大唐恐怕会土崩瓦解——如昙花一般短暂。
在以此为背景的情况下,江寺北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家没有缺粮。
他的义父江寺北仍旧是早出晚归,按时卖菜,还是那些廉价的小菜……但现在只要是一口吃的、哪怕是婆婆丁都贵如油盐。江寺北家里并不富裕,这种情况已经连续了七天,在外面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情况下,家中却过着一如既往的“清贫”生活。
十分的诡异。
江寺北察觉到了却没有说,配合着江尚舟过着如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他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的义父——江尚舟整日锁紧眉头,像是在不停地思索着什么。偶尔唤江尚舟一两声,要隔几息才会有反应,而江尚舟本人却没有察觉到这“迟滞感”,就像一个行走的躯壳,顺着往日的习惯机械的重复日常。
江寺北原先以为义父是惊吓过度而得了‘失魂症’,但过了三五日后,他才逐渐发觉,他的义父是在走神,而且持续了数十天——是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牵动了江尚舟的思绪,让他日夜耗费心神思索。
身处乱世,江尚舟日夜忧虑情有可原,但这并不能解释他的粮食来源。他曾旁敲侧击过,问菜都是哪里买的,江尚舟顺口便说菜市老李头那儿。
可据他所知,卖豆芽的老李头四天前就死了。茅屋和粮食被抢,落得一身伤,撑了两三天,最后还是没挺过去,死在了街角。
江寺北不愿跟踪自己的义父,觉得这种行为下作又侮辱他人——他的义父是个君子,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于是他打算明日开诚布公的询问这件事。
当夜,皎月高悬。
紫禁城没有宵禁,当太阳落下夜幕降临的时候,心怀不轨者顺时而动,血腥开始滋生。
江寺北心事重重,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在午夜时分,迷迷糊糊将要睡着时,忽然听到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以为是老鼠,并未在意,直到房外传来义父江尚舟一声急促而又低微的呼声:“你怎……”
呼声戛然而止。江寺北一下子惊醒,家中必定是进了贼人!
江寺北摸出墙角的一根齐眉短棍,蹑手蹑脚的推开一条门缝儿。他从门缝往外窥探,堂内黑黢黢一片,但江尚舟的房门里却透着微光。他心里一惊,义父江尚舟怕是看到贼人的面容,今夜此事怕是难以善了。
他蹑手蹑脚的靠近江尚舟的房门,透过门缝往内窥探。出乎意料的是,江尚舟正好端端的坐在床沿,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江尚舟的侧脸,表情沉重而肃穆。
房内似乎还有一个人。江寺北看不到那人的模样,但却能听到那人的声音。两人似乎在交谈,声音低不可闻,好似蚊呐一般。
半晌后,两人意见好像出现了分歧,音量逐渐拔高。江寺北得以听见一些零星的字句:
“何必如此……”
“人自有一死……”
“不值……”
“千古霸业……”
“太子……”
交谈声戛然而止。
那人问了一句:“怎么了?”
这时,江寺北看到了义父江尚舟转过了头,正对着他所在的门缝,似乎在与他对视。
“没事,老鼠而已。”
前朝大凉退走紫禁城时,留下了很多来不及带走或销毁的文书奏章。朱涛留了很多人整理归类,可下面的人并不将其放在心上,往往都是将纸张摞成一叠,胡乱往柜子里一塞。
朱涛大怒,严惩了几个办事敷衍潦草的家伙。下人因此办事用心了一点,但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他手底下的亲信大多不认字。不得已之下,他只好百忙之中偶尔抽时间亲自来整理。
别人都不怎么理解朱涛为何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整理那些文书奏章,只有朱涛自己心里清楚,他需要学习……学习大凉这种庞然大物的运转方式。毕竟打江山和坐江山是两回事。
在某天,他发现了一封很有意思的奏章——是由一名寒门士子与十几名大凉朝廷大官联名上书。内容痛陈南方赤蛇山叛军之祸,并将其与漠北不顾一切发兵进军大凉联系在一起。上书之人有两种推测:其一,赤蛇山叛乱乃是由漠北一手促成的,科尔沁牧仁为叛军冲锋陷阵便是最有力的证据之一;其二,漠北与叛军有所勾结,在一定程度上给予了叛军军事上的支援。叛军的主事人与虎谋皮,为的就是覆灭大凉。
而在最后,上书之人着重陈述了一件事:不论叛军是漠北促成或是漠北给予叛军支援,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有人在京城坐镇中央,联通南北,替漠北完成这灭凉的野心。
“如卧榻之侧藏不轨之人,此人一日不除,大凉一夕不得安寝……”
——草民江寺北。
奏章平摊在龙案上。朱涛斜靠在椅背,略有些畸形的手轻轻敲打着桌面,他低着头,陷入了沉思。
在当时歌舞升平的京城看来,紫禁城覆灭乃无稽之谈。但此时朱涛再翻开这篇奏章,只觉得上奏之人目光毒辣、胸怀辽阔。他不由得开始深思上面所述的两种可能性,很显然第二种推测是错误的——李昙花若是和漠北有所联合的话,他不可能不知道。
而第一种可能性只猜对了一半。科尔沁牧仁八成是漠北派过来的,但朱涛手下的兵,都是由山匪里整合、他自己一点一点调教出来的悍卒,没有一兵一卒是过了别人手,也没有谁忽然借兵给他。
据他所知,这些山匪是李大勇留下的暗棋,而李大勇早年是由张落扶持起来的……莫非漠北和张落早就搅在一起了?
这种推断太过于天马行空,再想下去已非他智力所及,朱涛打算见见那个叫江寺北的谋士,若是底子干净,就算硬抢也得让他上了这条贼船。刚搭起来的大唐实在是太缺一个真正的谋士了,朱涛甚至能感受到这栋浮沙大厦正在逐渐分崩离析。
朱涛拍了拍桌子,殿内一片死寂。他皱了皱眉,大喊了一声:“来人啊!”
空旷的大殿传来一阵回声。
朱涛气不可遏,一下子掀翻了桌案,大吼道:“人呢?都他娘的死了?”
大门被推开,门外冒冒失失跑进一个侍卫,边跑还在边系裤腰带,口中咋咋呼呼的说道:“来了来了……”
朱涛额头上青筋暴跳:“你刀呢?”
侍卫低头一看腰间,这才发现刀不见了,立刻讪笑道:“应该是落房里了……”
“房里?你他娘不是该在站岗么?”朱涛弯腰拾起一块砚台往侍卫头上砸,“老子说过多少次了!不!准!搞!宫!女!”
侍卫低头维诺:“是是是……下次……下次不会了。”
朱涛喘着粗气,他忽然想起什么,愕然的问道:“怎么是你进来?太监呢?”
“他……他……”侍卫脑门冒汗,“他有点事去了……啊对,出宫采办,采办物资。”
“你放屁!没有令牌他怎么出宫?”朱涛又抓起笔架,三步并做两步走到侍卫面前,劈头盖脸砸在他脑门上,“你妈的,给老子实话实说!”
侍卫脑门上冒血,也不敢擦,低声说道:“他,他在赌钱,要我先来应付一下。”
朱涛怒极反笑,“好,好,好……你们要官我给你们了,你们就是这么当的……”
“大当家……”侍卫想辩解两句。
“大你奶奶个腿儿!叫我将军!”朱涛手指戳着他脑门儿,“什么都别说!咱们自个儿心里都清楚!”
侍卫再次低下了头,“是。”
朱涛语气不善的说道:“交给你个事儿,你要还办不好,这官你就别想当了。”
“您尽管吩咐,要是不办妥了,我这脑袋给您当尿壶!”
“你找找,京城有没有叫江寺北的这号人,”朱涛顿了顿,补充道,“是个读书人,似乎没什么钱,在前朝时有点名气。”
侍卫一抹脸,全是血。他笑道:“得嘞,这事儿我熟,包我身上!”
“客客气气的请!你想什么呢!”朱涛抬手就是一个爆栗,“人家有学问,咱们是请他来做官!懂吗?”
“噢噢,那人家不愿意怎么办?”侍卫道,“读书的又臭又酸……”
“那你再绑过来,别让他受伤了,”朱涛一挥手,“人要是掉了一根寒毛,我唯你是问!”
“得勒!”侍卫一溜小跑走了。
朱涛叹了口气,扶起了倒在地上的桌案,手滑过桌布,将它拉平,随后又把散落的奏章文书摞起来整理好,缺了一角的砚台被他重新摆在桌上,毛笔也一支支的挂端正。
做完这些后,他随手提起倚在墙角的刀,去后花园的亭子里找到了侍奉他的贴身太监,当着一群聚赌的人的面,砍下了那个太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