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郎快气炸了。
先前他都快把大半家当打包收拾了交给宋青山让他避避风头,结果这小兔崽子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转身就丢了包袱往山上跑。宋江郎叫上一批人马进山找人,现在局势如此敏感,一不小心就要送命,他哪有多的时间陪这小子闹?越早抓住送出去越早省心。
在山腰上时,宋江郎听见了巨大的浪涛声,随后便是接连不断的轰鸣声,他心中顿时一跳。
事情大条了!
宋江郎头皮发麻,心中越来越焦急。赤蛇寨各种事件的漩涡中心人物来历都不简单,只有他宋江郎是真正的土匪,就连李大勇的身份也一样的不干净,鬼知道这些跺一跺脚天下就抖三抖的大人物跑到这穷山沟干什么,他宋江郎没资格上他们的桌,他玩不起,但是打不过难不成还躲不过?
可现在,他跑不掉了。
当初河水治理本就是由他出资操办,李大勇挪钱修水闸的事情能瞒得过他?宋江郎亲自调查了一下,那条暗河的源头是殇江的支流。若是满水闸放水,首当其冲的便是山谷,他的山头地势最低,最终的结果就是大水会封了他的山。
事实上大水封山的麻烦其实不是很大,宋江郎要想走的话可以乘舟也可以游泳。但他上午刚好收到消息,朝廷居然派人来封山了!
不是张压邪的人,是朝廷的人!
在林子里或许能浑水摸鱼溜出去,再不济也可以召集弟兄杀出重围。但如今大水封山,朝廷军队瓮中捉鳖,他们将无处可逃!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宋江郎鲜有的失态了,“叫上所有弟兄来找人!发布寨内悬赏,谁找到宋青山并完好无损的把他给我带过来,赏银三百两!”
此时此刻,赤蛇山外围。
邯鉴出骑马眺望,隐约可见雷光与烟尘。他抬头仰望灰暗的天穹,低声道:“要下暴雨了。”
公孙维晏皱眉,“有水声。”
“我听到了,所以我让队伍停一下,”邯鉴出道,“我看过黔江州河道修缮图纸,恰好殇江有一条支流末端在赤蛇山,但没有河道延伸的标注,说明有人修建了河坝……听这声势,应该是水闸开了。哟,对面的那些人真机灵,学我们停下来了。”
公孙维晏带人从东侧而来,身后相随的长须男子乃是黔江州大都督府的长史,实权颇大,相当于上州刺史,是死忠的保皇派……更重要的是,他是公孙维晏的人,手下能调两千兵马。
而南面北面则是赵墨严与赵子言的人,一眼望去至少也是数千兵马,气势磅礴。
西面则是千丈断崖。
邯鉴出安抚了一下躁动的坐骑,马儿似乎感受到某些类似天敌一般的气息,不安的跺着马蹄,“公孙大人,其实当年之事我只是知晓一鳞半爪,有些事想求大人解惑。”
公孙维晏道:“不该问的别问。”
“怎么说我也是局内人了吧,不了解情况的话,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不会出事的。”
“不一定。当年的谋划者已经死了吧?人算不如天算,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没有接盘的人,局面到最后可是会崩盘的。”
“你就算有那个能力,我们也未必敢用你。”
邯鉴出笑道:“三皇子压着的那道折子被人捅破了,这事闹到明面上,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尤其是陛下,就算早已知晓,也要装作震怒,说不定真的震怒了。两个皇子已经从陵州提往京城三司会审,更将面临朝审。”
“那又如何?”
“这件事是我捅出来的,三皇子估计很吃惊,他肯定会花大量时间和精力来杀我的,”邯鉴出道,“我已经无路可退,算是以此向太子表达投诚之心。”
公孙维晏偏头,问道:“你就没有想过我们不答应接纳么?”
“想过,”邯鉴出点点头,“无非一死尔。”
公孙维晏略有些惊讶。
河水涛涛,奔涌而下,声势如万马奔腾。不过几息河水便填满了谷底,水质浑浊泥黄,倒映着天空的黑云,天地间一片混沌。
“告诉你一些也无妨。”公孙维晏突然道。
邯鉴出侧目,似有些欣喜,但随后便恢复淡然。
公孙维晏屏退旁人,继续说道:“事情和你知道的差不多……大凉国运早已到头了。”
“嗯。”
“原本山脉中的龙运应该散去,然后在天选之人身边聚集,再成天子之气。但是先祖不甘大凉消亡,明面上征万民为徭役,筑造万里长城,封中原龙气;暗地设金铜之兽四千,以两只二角貔貅为首,将大凉龙脉锁在山中。龙气郁结成患,天赐灵气逐年流失,而不甘凶戾之气越发浓郁,最终龙脉化为一条没有实体的赤龙。为镇赤龙之乱,每一次皇位交替之时,就会进行一次人祭,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人祭一直持续到如今,但近年来,赤龙越发暴戾,人祭再难抑制,这便是成化十九年大灾的缘由。当时某个武当山道士化为一游方郎中,救天下苍生,孤身入宫,为先皇化解了赤龙之难,大凉得以喘息。”
邯鉴出深深地叹了口气。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民为水君为舟,天下本就不是赵家的天下,把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死抓着不放手,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他摇了摇头,把脑子里的想法抹掉。
毕竟这是逆君之道。
邯鉴出想了想,又问道:“那成化十九年过后的这些年里,上面那位到底在谋划什么呢?”
公孙维晏沉默了一会,他有些茫然的望向直入黑云的赤蛇山,嘴唇动了动,苍老的面容突然多了几分皱纹。
大雨骤然落下,如天上之海倒流,急促而汹涌。密集的雨点如同战鼓擂响,奏响乱世的序章。天地混沌,一切要自此而终又将于此而始。
他低声艰涩的说道:“若是有一天……大凉亡了……还请你继续追随太子。”
邯鉴出戴上了斗笠,后面有人将蓑衣递过来,他一边接过蓑衣,一边问道:“为何?”
“大凉唯之冀矣……”
暴雨倾盆,林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李昙花奔行于泥泞之上,脚步越发沉重。
密林之中有人影一闪而过,李昙花脚步一顿,喝道:“谁?”
“李昙花?”那人喊道。
李昙花只觉的那声音很熟悉。
半晌后,宋青山从林子里钻了出来。他一抹脸上的雨水,问道:“没事吧?”
“没事,没受伤。”
“怎么只有你一个?朱涛呢?其他人呢?”
“有个人在追杀我,他武功很高,朱涛他们……”
宋青山瞥了一眼李昙花惨白的脸,打断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朝廷派人封山了。快走吧。”
李昙花有些迷茫,她犹豫了半晌,一咬牙,说道:“要走也要把大伙带上!”
“来不及,朝廷已经封山了!”
“你要走可以先走。”
“那你呢?”
“寨子毁了不要紧,但至少要带着大伙活下去。”
宋青山正准备说什么,却见不远处有泥泞飞溅而起,树木成排倒塌。
“跑!”他大喊道。
一双狞亮的金瞳闪过,一道阴影扑了过来。李昙花下意识的贴地翻滚,原先她所在的地方浊水四溅。赵无言缓缓的抬头,盯着李昙花,声音嘶哑的问道:“龙珠在哪?”
李昙花起身,慢慢的往后退,“什么龙珠,我根本就不知道!”
“龙珠就在你身上,交出来,我不杀你。”
“根本没有!”
“那就没得谈了。”
赵无言正欲动手,却听宋青山大吼一声,“快退!”
一道火光平地而起,巨大的冲击震的所有人五脏颤抖,碎石和泥土被炸飞,树木被风浪拦腰折断,雨水形成了一个真空圆。赵无言被掀飞出去,在半空十分凄惨的翻滚了几下后,重重的跌落在泥土上。
李昙花也不好受,被掀了一个跟头。她吃力的坐起来,耳朵嗡嗡作响,脑子里一团浆糊。
宋青山扶起李昙花,往山下跑。
李昙花被雨水淋了一会,脑子逐渐清醒,“刚刚是怎么回事?”
“我点燃了底下埋着的炸药。”
“你怎么知道我爹埋了炸药?炸药没有受潮么?”
“炸都炸了,你问我有没有受潮?”宋青山边跑边喘着粗气说道:“你爹买炸药的钱都是我二叔出的,二叔告诉了我,我就知道了。”
“那你二叔知道那劳什子龙珠吗?”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走,去找你二叔。”
赵无言咳出一口血,在泥坑里翻了个身,雨水咕咚咕咚的灌进来。他跌跌撞撞的爬起来,腿肚子一直在往外冒血。他刚爬出泥坑,又扑通一下倒了下去,手臂皮肤下的黑色若隐若现,瞳孔逐渐暗淡无光。
压抑下去的毒又开始发作了。
赵无言手指动了动,心想自己可能要死了。
死了就死了吧,一了百了。
恍惚间,他那对被雨水模糊的眼珠里倒映出一个人影。
那人白发黑袍,眉心似有一抹妖异的枣红。
他努力抬眸,想要看清楚一点,却兀自昏了过去。
半晌后,那人低声道:“现在你可不能死啊……”
颜之娘气喘吁吁,身上沾满了泥水,被淋了个通透。她衣服下摆早已被扯破,一只袖子不翼而飞,赤裸着右臂挥刀拼杀,看上去有些狼狈,又平添了几分飒爽之意。
化龙尸拖着巨大的棺材,一步步逼近。
全世界都是风声、雨声、雷声和拖拽声。
突然间,一声笛鸣如夜色渔火般滋润世界,意境悠远隽永。颜之娘有些吃惊,这曲子乃是道家镇魂曲,需以修为催动,修为越高者镇魂曲效力越强。
一袭白衣吹笛而来。
一童子撑伞相随。
邯鉴出吹落最后一段尾音,温言笑道:“逝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