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山间林荫道边,小亭子里。
两人对酌。
稍显年轻的李大勇端着酒碗一饮而尽,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则滴酒未沾。
能让李大勇只身出寨子来会面的人不多,面前的这个男人就算一个。他是绿衣捕快,名为周仁天。原本捕快是捕役和快手的合称,在以往是一种贱业,但自大凉开国以来,捕快地位逐渐提高,最高等的紫衣捕快位列三品,权力堪比御史台,依次往下便是红袍、绿袍、灰袍和白袍。刑部也有独立节制的捕快,但比不上拥有独立官阶的捕快实权大。大凉的捕快一系自发抱团,以紫衣捕快江临为首,权势熏天。
“这次找我又是什么活?”李大勇问道。
周仁天道:“一伙干略卖的人进了你的地盘,前几天刚拐了十几个孩童……”
“卖为奴还是怎么?”
“采生折割,据说有几个孩童已经残了。”
李大勇打了个酒嗝,“这趟我就不收你银子了。”
周仁天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袋碎银子,放在桌子上,“规矩还是照旧,没有规矩办不成事。”
李大勇指着他笑道:“屁!你这家伙就是怕欠人情。”
周仁天沉默不语。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李大勇将碎银收入怀中,“顺带还能替天行道,这差事不错。”
“那伙人大概藏在芦花荡或者赤蛇山的破庙里,一共八个人,生死不论,收来的人头只能多不能少。”
“嗯嗯。”
“不要随便杀几个人拿人头糊弄我,我见过那伙人。”
“老子办事你还不放心?我是那种人么?”
“总要例行说一句,不然不放心。”
“成,三天内给你结果。”
周仁天倒了一杯酒,举杯碰了一下他的酒碗。
“那我静候佳音。”
当日。
入夜。
赤蛇山的破庙里有微光散出,远处的丛林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财狼虫豸躲在密林深处窥视着。黑暗中,隐隐约约能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
“头儿,那捕快肯定弄错了!这火光这脚印,还有食物残渣的分量,里面至少有十二个人,而且还都带着刀!我们这才来了五个人……不保险啊!”
李大勇道:“怕什么,我的武艺你不知道?”
“万一那边也有武艺高强之辈呢?不得不防啊,这单子接的太亏了。”
“别说了,我们上。杀一伙拐卖小屁孩的渣滓还叽叽歪歪不敢动手,那还配当匪吗?”
“可……”
“上!”
李大勇拔刀,率先冲了过去。随后四个人影无声的从密林里窜出来,围在破庙周围。李大勇挽了个刀花,心想怎么连个守夜的人都没有,这伙人心也太大了吧?
五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一脚踹开门板,破门而入,“兄弟们……咦?”
另外四人以为有埋伏,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那人转头,赫然便是当年的徐人虎,他一脸诧异的说道:“里面有人……不过好像都死了。”
李大勇阔步走来,“怎么回事?”
他往破庙内一瞧,顿时一愣。
那伙人确实都死透了。庙内满地都是鲜血,残肢断骸埋在发霉的稻草里,甚至有半截肠子和内脏摊在地上。庙内残破的千手观音垂首低眉,光影摇曳间,能看到神座边蹲坐着一个人。
一个男孩。
李大勇犹豫了一会,靠过去问道:“喂,你是被拐过来的小孩么?”
那孩子木然的抬头。
李大勇挠挠头,“哑巴?真麻烦,你知道这些人是谁杀的吗?”
那孩子点点头。
“谁啊?你可以比划……会写字吗?”
男孩开口说话了,声音极其沙哑:“我杀的。”
李大勇一愣,随后大笑道:“哈哈哈哈,看你这呆样子,没想到还挺会说笑话嘛。”
男孩毫无反应。
李大勇笑容逐渐收敛,“杀我试试?”
男孩仍旧毫无反应。
“十两银子,给你干粮顺带送你下山,”李大勇起身,“来,杀我试试?”
徐人虎笑着调侃道:“头儿,欺负小孩就不太好了吧?”
李大勇往后退了一步,“从我们进来开始,他的眼睛就没有眨过,一次也没有。”
徐人虎皱眉,他觉得大当家太过疑心了。
男孩又开口说话了,“你死了我怎么拿得到粮食?”
李大勇指着徐人虎:“找他要。”
“好。”
几乎在话音刚落的同时,寒芒一闪,随后便是一阵激烈如鞭炮的刀剑撞击声,细碎的火星在黑暗中一闪而逝,一大一小两个身材差距悬殊的人打得不可开交。男孩手中握着的兵器通体纯黑,隐没在黑暗中难以看清,李大勇只觉得越打越吃力,男孩的路数诡谲难缠,力道不大但是十分黏人。
“停!”李大勇喝道,“答应你的东西我会照付!”
男孩瞬间后跃,屈膝凝神,就像一只敏捷的豹子。
徐人虎都看愣着了,“这他娘的不会是打娘胎里就开始练武吧?”
“你看他的脸,”李大勇低声道:“他这是天煞凶相……”
“很厉害吗?”
“几千年出一次,上上一次有这种面相的人……是战神白起。”
徐人虎不是很信这个,但是他还是问道:“那上一次是谁?”
“人屠张落。”
谁也不知道李大勇心中的惊涛骇浪。传闻天煞凶相乃是天庭南天门戍卫杨戬褪下的杀念、凶念和恶念转世成人,每一次出世便有千万尸骸相随。而如今……天底下有两个命格天煞之人。
李大勇定了定神,指着那堆尸体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因为杀了他们我才有饭吃。”
“为什么?”
“有人要我杀的。”
“谁?”
“我不能说,说了就没有饭吃。”
李大勇想了想,说道:“以后你跟着老子混,不用杀人也有饭吃!一天三餐给你管够。”
男孩没有说话。
破庙里风声萧萧,气氛沉重起来。
半晌后,男孩说道:“好。”
李大勇脸上由阴转晴,爽朗的大笑道:“跟我,最重要的一条你记着,天大地大义气最大!第二条是男人就是要有肌肉!第三条还没想好,不过以后有的是时间想……对了,你叫什么?”
“朱涛。”
四年后的某日。
赤蛇山瀑布内山洞里。
“大当家你叫我啊?”朱涛屁颠屁颠的跑来,“瞧!我在河里抓着条大草鱼!”
李大勇沉声道:“明天起你可以出去了。”
“啊?真的假的啊!”
“但是,你不能暴露武艺,不能伤人,到了寨子里也只是最低等的小仆役,很可能会受尽屈辱……”
朱涛耸耸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这些一向无所谓的。我实在不想再对着石头说话了。”
“很好。除此之外,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就当报答我的养育之恩。”
“客气啥,我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吗?”
李大勇叹了口气,他疲惫的坐着,张嘴称述一些事。
朱涛越听越震惊,逐渐瞪大了眼,嘴巴微张。
末了,心力交瘁一般的李大勇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嘴里断断续续的挤出一句话:
“所以……我想拜托你,在必要的时候……杀了我的女儿,李昙花。”
时间回到朱涛拔刀的这一瞬。
“她是山大王,我是小喽啰。要杀她,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赵无言呼出一口浊气,刹那之间自下而上一拳轰向朱涛的下巴,后者单脚后撤,侧身避过的同时突进赵无言的怀里,双手持刀,一刀横斩而过。只听一声锋鸣,刀锋与某物摩擦发出刺耳的噪声。
赵无言单手握住了刀身。
朱涛怒吼一声,“跑啊!”
李昙花如梦初醒,从侧方奔逃。
赵无言正准备动身去追。朱涛再次旋身一刀,将赵无言斩退数十丈。
两人对峙着,一言不发。
猛然间两人轰然对撞,刀锋与鳞片拉扯,在半空划出一道弧形的火花。转瞬之后双方急速弹开,随后再次对撞。不过短短几息,两人便已交错数十次。若是有目力极佳者旁观,便能看到两人在对撞的一瞬间刀锋与手爪交错成影,每一击都是在死神的镰刀上跳舞,只要两人错开一次,便是分出生死之时。
地面逐渐变得沟壑纵横,草木被溢出的劲风折断,两人对撞之时,烟尘以两人为圆心破开一个真空圆。
两人打斗没有绚丽精彩的招式,每一击都朴实无华。天下拳谱剑谱招式何其繁多,但最终融汇登顶之后,便是返璞归真,最终讲求的还是速度与力量。或许一部秘籍里有羚羊挂角的亮点,但也只是大江中的一点浪花。所谓招式不过是让人更快打击敌手、并让打击力度更强的技巧,但凡脱离这一点的招式,都不过是花拳绣腿。
突然间,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传出,转瞬便泯灭在撞击的声浪中。
朱涛突然后撤,但没有赵无言的速度快。刹那间他便追上了朱涛,一拳轰向他的身体。
朱涛横刀抵挡,右手胳膊迸出一条血线。他被打的倒飞而去,途中撞断了两棵树。
他颓然的躺在地上,口中涌出鲜血。
刚刚那声脆响,是他的右手承受不住那么高强度的震荡,导致粉碎性骨折。他选择后撤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继续对撞下去的话,赵无言会一拳打碎他的胸膛。
赵无言向他走了一步,但又退回来,转身准备去追李昙花。
“站……住。”
朱涛说道,他极为艰难的混着血水吐出这两个字。
赵无言头都没有回。
一道破空声爆出,赵无言转身随手一拨,挡开了朱涛投掷过来的晋司刀。
朱涛猛地撞进赵无言的胸口,死死的箍住他。
赵无言大腿一提便是一记膝击,膝盖撞断了朱涛几根肋骨,紧接着又是一记上勾拳,打中他的侧腰。朱涛仍旧死不放手,赵无言毫不留情的殴打着,拳拳到肉。
半晌后,朱涛逐渐松开了手, 烂泥一般跪坐在赵无言面前。
他吃力的抬头,眼球充血,如同走马灯一般想起了从前。
“若是有个叫赵无言的人要杀李昙花,你就让他杀;若是有一品武夫要抓李昙花,那你就在她被抓之前杀了她。”
“……好。但是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用懂。”
为什么不用懂呢?
他想了很久很久,也没想到原因。
直到有一天,有个驼背的男人带着一男一女来到了寨子。
后来他知道,那就是赵无言。
那就是当今大凉太子。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李大勇为了那个大凉太子,连女儿都能不要了——因为他是忠君之人。
再后来,他有了第一个兄弟,也许那个姓宋的未必拿他当兄弟,但他觉得做人首先就是要讲义气,于是就替他去顶罪。
李昙花也未必把他当朋友,也许她只是为了宋青山而出头。
但是啊,在他孑然一身的时候,他的兄弟为了救他和他一起挂在断崖边,那个没拿他当朋友的李昙花不情不愿的答应他的要求唱了一首歌,那时他就觉得这辈子没白来这世间走一遭。
对不住了,大当家。
他早已成了真正的匪,不忠不仁不孝,一生之中只剩下一个义字。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心里一片荒芜,为了一滴雨露甘愿赴汤蹈火……即便明知道是假的。
“画桥流水桃溪路,别是壶中佳致。南楼夜月,东窗疏雨,金莲共醉。人静回廊,并肩携手,玉芝香里。念紫箫声断,巫阳梦觉,人何在、花空委……”
朱涛突然抬手,扯住了赵无言的裤腿。
他还记得自己特意去打听来的下半阙。
“寂寞……危栏触倚……”他断断续续的唱道。
赵无言猛地一抬脚,踩断了他的左手。
朱涛咬牙,强忍着痛苦,跪膝用脚勾住他。
赵无言一记下鞭腿甩去,他的腿骨顿时碎裂,发出清脆的响声,弯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朱涛四肢被废了,浑身是血,面朝泥土瘫在地上。
赵无言转身离开。
朱涛拼尽全力抬头,筋骨尽断痛入骨髓也没见他流一滴泪,而此刻他涕泗横流,仰天哭喊道:“老子就你们两个兄弟,千万别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