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
月黑风高。
街上从园子里探出的枝叶如同鬼爪,被夜风拉扯得摇晃起来。大街上有些门户上挂着灯笼,反衬的小巷子里越发黑暗,那里面满是柴垛,虫鼠横行。
邯鉴出身披长袍,提着灯笼,穿行于小巷之中。
他像是听不到老鼠的吱吱声,也完全无视脚下那形状诡异的影子,只顾着一路前行。
一声夜莺有如鹰啸,划破寂静的夜晚。
邯鉴出停下脚步,摆弄着手中的灯笼。
他头顶上是檐角,吻兽上带着零星的青苔。晚风轻摇,衣服的下摆缓缓落下,遮住了吻兽——有人站到了檐角上。
“三皇子保不住你的,”那人声音沙哑低沉,“给你三句话的机会,说服我不杀你。”
“没想到是督领侍大人亲自来见我,真是受宠若惊。”邯鉴出道。
“一句。”
“大人没有直接下手杀我,大概是顾及了些什么,例如我悄悄给外人留言,又例如……”
“两句。”
“又例如我知道龙珠在哪。”
那人沉默下来。
半晌后,他说道:“继续。”
“在下虽然并未参与进当年那件事,但也受其波及……呵,应该说是全中原都受其波及,”邯鉴出顿了顿,“成化十九年,天灾大降,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天灾,但实际上——”
“住嘴!”那人猛地喝道。
“——是人祸。”邯鉴出淡然道。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那人声音带上了几分戾气。
“岂敢岂敢,”邯鉴出面不改色道,“若是大人不介意,在下就继续说了?”
“……继续。”
邯鉴出挑了挑灯芯,“就在眼看着大凉四分五裂将要亡国之时,皇上突然抓了一个乡野郎中,原因是那郎中总是无偿为灾民治病,笼络了太多人心,相信这件事督领侍大人也知道。后来呢,灾民众志成城,想要保那郎中,反而激的皇上杀心更重。这个时候,太皇太后出面斥责了皇上,最终保下了那郎中。结局皆大欢喜,这个故事传遍中原,成为一段佳话。
“再后来呢,灾情逐渐减缓,新皇登基,改年号为仁德,次年便是瑞雪丰年。大家都说那郎中是某某神仙下凡,救世人于水火,话本都出了好几册呢——但事实是这样么?大人,这假的太表面了,只能骗骗那些老百姓,朝堂上的那些人精可能有所猜测,但那些猜测都只是局限于勾心斗角。
“这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大人,您就给我透个底吧,皇上还有多久就会驾崩?太子几时会登基,下一个——”
“放肆!”
杀机如狂风一般席卷这个小巷,所有虫蚁都躲进柴垛里瑟瑟发抖。
邯鉴出不为所动,朗声问道:“下一个成化十九大灾又将是在何时到来!”
那人沉默下来。
夜晚又恢复了寂静。
“你只需要告诉我龙珠在哪就行了。”那人道。
邯鉴出笑了笑,又拨弄了一下灯芯,光影摇曳间,只听他说道:“说出龙珠在哪的那一刻,就是我的死期——这点我很清楚。当然,我也清楚大人有很多让我生不如死的方法,所以我必须得在说出龙珠位置的同时,还得保证自己对大人有用……”
“知道么,我很讨厌你这种自以为是的读书人。”
邯鉴出自嘲的笑了笑,“聪明人都是有傲气的,就像武夫有骨气一样。这是缺点,我在改。”
“龙珠在哪?”
邯鉴出抬头:“能否再给我说三句话的机会?”
“……可以。”
“谢大人。”
“一句。”
“化龙尸出世了。”
“两句。”
“跟着化龙尸就能找到龙珠,我有办法降服它。”
那人沉默半晌:“你是三皇子的人。”
“不。”
那人一愣。
“我是天下人,其次是中原人,再其次是大凉人,最后才是三皇子的人,”邯鉴出面容温润,但言语间却含着铁血如刚的味道,“我不想……不想再生灵涂炭了。我是个读书人,当有读书人脊梁,当去挑起该挑的重任,不然这天下谁去管?这苍生能有几个活得像人?”
那人一甩袖,“不必同我讲这些大道理,每日午时启程,随我去赤蛇山。三殿下那边你自己打点好。”
邯鉴出微微颔首:“是某多嘴了,勿怪。”
那人瞥了邯鉴出一眼。
“还挺像的。”
邯鉴出疑惑道:“什么?”
“没什么。”
月夜风高,穿堂风声如鬼祟私语,而夜空之上一轮皎月压的群星黯淡无光。
“你要是能一直这样的话,”那人突然道,“下一任宰相就是你的了。”
说完,他化作一道黑影,飞跃于高墙之间,不过几瞬便消失不见。
邯鉴出手里的灯笼突然熄灭了,黑暗如潮水般拢来。
他低语道:“朝堂是吃骨头的,我可没那个信心啊……”
赤蛇山。
戴着古冠的老者扶着中年男人站在断崖边。
“大将军……”老者低声道。
“没事。”那中年男人赫然便是声震天下的人屠张落,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条如同蛞蝓一般的黑色软虫,往口里一倒,仰头吞了下去。
老者见此,面露愁容,却又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张落苦笑道:“没事。”
“我们走吧。”老者道。
张落沉默半晌,他望着那依旧美艳的化龙尸,长叹了一口气,“不走了。”
“大将军!”老者低声说道,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决心。
张落置若罔闻,他吁出一口气,问道:“你觉得我欠过谁吗?”
老者有些疑惑,但还是答道:“没有,大将军从来没有亏欠过任何人。”
张落嗤笑一声。
老者有些焦急,道:“大将军做到这已经仁至义尽了……再这样下去,大将军的命格承受不住的!”
张落摇摇头,道:“叫青司他们过来一趟。”
“大将军!”
“我没事,”张落拍拍他的肩,“我要是不欠别人什么,又何必这么狼狈。”
一声鹰啸传入九霄,远处似有虎吼狼嚎相附和。
人屠麾下山鬼龙骑九大将军齐奔赤蛇山。
与此同时,天下第一科尔沁牧仁已经踏入滦州地界,只要穿过了滦州,便是黔江州。
赵无言与化龙尸对峙着。
他听到金铁滑动的声音,这才注意到那女人双手各拷着着一条铁链。而那铁链的末端延伸至沟壑内,空洞的回声传出地面。
“——退后!”
颜之娘大喝一声,脚踏七星罡步直冲化龙尸。她拖刀奔行,成片的雷光自刀身溢出,黄色的符纸无风自起,紧随于颜之娘身后。山谷中风声骤起,黑云翻涌汇聚,九天之上不见天日,整个世界都阴沉下来。
那女人单手猛地一挥,铁链瞬间紧绷,一声巨响从沟壑内传来。只见一个巨大的金色棺材从沟壑内飞出,呼啸着砸向颜之娘。
颜之娘屈膝弯腰,顺着惯性向前滑行数丈,那棺材擦着她的发髻飞过,沉闷的砸入泥土,翻滚了几圈。漫天的烟尘从她后方卷来,但遮不住她手中绚烂幽蓝的雷光。
化龙尸发出一声似龙似蛇的嘶叫,扯着铁链横扫而过。那棺材就像流星锤一样,被她逆时针轮成了一个圆,半径内的草树灌木被铁链斩断。颜之娘顺着逆时针飞奔,身后一丈便是力若千钧的铁链。
颜之娘不能越过铁链,因为那化龙尸必定会顺势将她从半空中打落在地,那铁链上附着的力道即便是她也不敢正面去撼动。
赵无言突然动了,他并没有帮颜之娘御敌,而是转身跃向山崖上的李昙花。
“不用留手!”
——他便奔跑边如是喊道。
颜之娘苦笑一声,心想自己就算拼上性命也未必能赢,哪还顾得上留手?
山崖上的李昙花只见一线烟尘炸起,满头乱发随风飞舞的男人狂奔而来,那双狞亮的黄金瞳孔即便远隔百丈,也能感受到那摄人心魄的压力。
她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随后沉声道:“快撤!”
数十人护在李昙花周围,往反方向的山脚奔逃。
几息之后,一小片阴影从众人头顶划过,那黑影砸在前路之上,土石飞溅尘埃四起,灰蒙蒙一片中唯有一双金黄的竖瞳刺破一切,直抵人心。
李昙花恍然间出现了幻觉,在她的面前仿佛盘旋着一条赤红的巨龙,那条龙的脖颈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锁,一名身穿龙袍的男人扯着锁链拉着龙头,坐在累累尸山之上君临天下。
突然间,她喘不上气。一条沉稳有力的手捏住了李昙花的脖子,把她提了起来。眼前那身临其境的幻象破碎,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半丑陋半俊美的脸。
“龙珠……在哪?”赵无言低声道。
李昙花蹬着腿,用手扒赵无言的指头,拼命地挣扎,“什……么……龙珠?”
猛然间,赵无言松开了手,飞速往后一缩,快得留下残影。
几乎在同时,一把寒芒凌冽的长刀斩破了那道残影。
朱涛手握晋司刀,刀尖直指赵无言。
刚刚那一瞬间,他拔了李昙花腰上的刀,斩向赵无言的手臂,刀芒划过他的脸颊。
赵无言歪着头,任由剩下那半张面皮脱落,“找死?”
朱涛笑嘻嘻道:“她是山大王,我是小喽啰。要杀她,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