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逐渐有停歇的势头。
那一千甲士不仅仅有边军，更有赵子言数十年来苦心孤诣培养出来的一批死士。赤蛇山匪节节败退，纵然寨内还有七百守军，但失守已成定局。
十个万人敌震慑住了整个战场，所有刀口舔血的人见到这伙人时都会不由自主的颤抖。为首的张落眼角微微下垂，似有些疲惫，反而给他平添了几分喜怒无常的气势。
朝廷一千甲士仍旧在向山上冲锋，只不过刻意绕开了那十个人。人屠张落举目四顾，似乎在找什么人，他握着缰绳在战场上游荡，战马的蹄子沉稳而有力。
李昙花率着山匪往后退，时不时有炸药炸响。原本的寨子化为一片废墟，老弱妇孺跟在大军后方，一步步的退向悬崖。
朝廷甲士有人在阵前喊话，“交出李昙花，降者不杀！”
但显然并没有什么作用，反而被那群匪徒问候了祖宗十八代。
宋青山在李昙花离去之后，彻底的昏迷过去，结果赤蛇寨山匪撤离的时候他没跟上集结，就被遗弃在了寨子里。朝廷甲士没来得及清扫，他反而逃过一劫。只要宋青山现在转头离去，很有可能就成为赤蛇寨的‘漏网之鱼’，只要出了赤蛇山地界，他便安全了。
但宋青山没有走，他犹豫着徘徊着，又体验到当初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很快他便被后续跟上的军队发现了。一群如狼似虎的甲士要拿他人头换军功，三个人把他摁在地上，伍长要亲自动手剁掉他的脑袋。这次他们不需要宋青山领路了，他也就没有任何耍花招的机会。
宋青山用他仅剩的一只眼睛愤怒的望着这几个人。杀他的人是无名之辈，不是所有人都会有轰轰烈烈的死法，世事难料最让人无奈无力。谁也没有挣脱命运的力量，谁都会无能为力。
暴雨渐渐停歇。
宋青山恍然间记起，当初就是他就是在一个雨后的夜晚埋葬了自己的爷爷。而他自身将要走向同样的结局。
可他不甘心。
绝大多数人在必死之地时都会心灰意冷，少数人会发疯发狂走向自我毁灭，只有极少数意志坚韧、怀有极强的求生欲的人，才会拼了命的去抓那根救命稻草。
宋青山猛地挣扎了一下，将身上挂着的葫芦扯下来，带着十足的疯狂将它拍碎在地上。
他也只能挣扎这么一下，很快他就被死死的按住，这次彻底的动弹不得。
雨停了。
皎洁的月亮终于显露出来，伍长的刀光越发寒冷。
远处的夜幕有一颗黑点划过，好似流星一般一闪而逝。阴影笼罩在伍长头上，刀光顿时黯淡下来。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血肉横飞，伍长被砸成肉块，一条断手飞出四五丈，鲜血如雨一般落下。
赵无言一双金黄的竖瞳在夜晚熠熠生辉，他的颧骨上耳朵边，又长出了细碎的鳞片。此刻他半蹲在尸骨之上，呼出一口剑气。
剑气兀自盘旋，寒冷如冰。
他抬头，对着宋青山咧嘴一笑，“突然想起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上次送你的蛐蛐儿其实是蝉。”
“呃？”
“你说对了，你不爱的假妻子是真心爱着你。”
假的赵墨严倒在棋盘上，七窍流血。棋子散落一地。
赵子言双手插袖，独登山峰。
朝廷甲士见到他，都会放下兵刃，叩首大拜。
他袖子里又传出碧蛇嘶声，隐隐带上几分龙吟。
赵子言深呼吸，胸中有沟壑万千。
天下如棋，棋内棋外尽在我手。
他一步踏碎了石阶，又一步跨越百丈。
赵子言化作一线白色奔雷，直冲山巅，但凡挡在他面前的甲士都会被撞的筋骨断裂。其豪气之盛，一如当初的公孙维晏。
赵子言确如公孙维晏所言，能够挡住后者十天半个月。但当时的他却显得不堪一击。
一步三算。
女刀客跟在赵墨严身后。
赵墨严微微仰头，看着漫山的尸体，“秦九寒呢？”
“他上不了山了，他把内力‘借’给了赵无言。”
“嗯？”
“赵无言能发挥出来的内力十不足一。”
“那化龙之后呢？”
“不清楚，但应该也不会太高。”
赵墨严想了想，说道：“你帮我拿到一样东西，我们便算两清。”
陆晓晓一挑眉，“当真？”
“当真，”赵墨严声音低沉下来，“十年成败，在此一举。”
赵无言好似在水潭里俶尔飞逝的游鱼，在人潮里奔行，冲向山巅。
张落看到了赵无言，猛地收刀入鞘，十骑从挎马囊里抽出一支长矛，策马冲锋。
赵子言如一线奔雷，直冲上山。
女刀客身形轻灵如飞鸟，踩着甲士的肩头向前飞奔。
李昙花满脸血污，她站在山巅之上，回头望去，便是千丈断崖。老弱妇孺都是满脸惶恐，带着期盼的神情望着她。
她感到了疲惫，热血与凶戾都被从她身体里抽出，只剩下无尽的空虚与迷惘。
她整了整厚重的盔甲，回过头来，一眼望去便是漫山遍野的尸骸。精壮的男人嘶吼着咆哮着挥舞兵刃厮杀，甲士如同绞肉机，无情的对撞之下，赤蛇寨这一方总是留下更多的尸体。
在修罗场当中，还有一群异类。
赵无言便是、那冲锋的十骑便是，那一线奔雷也是、那人头上奔行的女刀客也是。统统都是能够让她为之仰望的异类。
李昙花深呼吸，收刀入鞘。
远处的宋青山望见了她。在漫天星河与遍地尸骸的一线之间，她拄着长刀站立，神情刚毅。宋青山突然觉得她很美，有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就好似烟花绽放的那一刹那。
杀机暴起。
山坡旁站着的邯鉴出缓缓撕掉了脸上的面皮，露出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一千甲士骤然反水，义无反顾的挡在赵子言面前。一条血路向前延伸，赵子言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甲士忽然褪下厚重的盔甲，化身成刺客，扑向半空中的女刀客。
那十骑毫不凝滞的咬在赵无言身后，猛然间一道银丝一闪而过，马蹄被切断，十匹马轰然倒在地上，向前滑行数十丈。公孙维晏满头白发，双袖垂地。伶官鬼拦在了天下人屠面前。
三息。
赵无言止住身上的惯性，站在了李昙花面前，脚下的泥土寸寸皲裂。李昙花只觉狂风扑面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半晌后，李昙花道：“你赢了。”
“嗯。”
李昙花再次抽刀，横于脖颈前。
她最后一次回头望，只看见了无数张绝望的脸，随后她正视着前方，无意间看见了远处的宋青山。
他们隔着成千的甲士，隔着人屠张落及其麾下久骑，隔着一个神秘强大的女刀客，更隔着一个赵无言。
宋青山有那么一顺幻想着赵无言不会杀她。
但这天下，谁都身不由己。
李昙花嘴角微微勾起，似乎对着他笑了一下。
宋青山眼中世界忽然静止下来。
“太瘦了，我们寨子不养闲人。”
“寨子里得有规矩，这里是演武场，要晒请您到别的地方去晒。”
“我要千金宝刀。”
“人之初，性本善……人之初……初什么来着……哦，性本善……人之初，性本善……人……人什么来着……”
“画桥流水桃溪路，别是壶中佳致……”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嗔一喜，她的一恼一乐，只言片语都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就好似被压抑的火山一般，在某个刹那他再也忍不住，于是便喷薄而出，炽烈而悲壮。
“我……”
宋青山张大了嘴，大喊出声，但随后戛然而止。
李昙花一拉刀柄。
她舌下生津，口中飞速凝出一颗璀璨夺目的珠子。
赵无言轻轻的拉开她的下巴，将珠子取了出来。
她缓缓闭上了眼。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宋青山瞪大了眼，向前走了一步，随后发疯一般奔跑起来。他瘸了一条腿，跑起来一高一低显得滑稽可笑。虚浮的脚步不出意料的被杂物绊倒，宋青山摔倒在地上，又爬起来，结果撞在了一名甲士身上，后者不耐烦的将他踢开，转身一刀劈去。
甲士的脑袋突然迸碎。
和尚诵了一声佛号，站在他的面前。
宋青山跌跌撞撞的站起来，他死死盯着山巅。
李昙花向后倒了下去，就好似鸟儿一般，坠入了万丈深渊。
宋青山愣住了，他仿佛被抽走了骨头，缓缓的跪在地上。
泪水滴落在地，不知何时起，他已经泪流满面。
几息之后，整个山巅都听到了一声非人的哀嚎。这一声凄厉的叫喊盖住了风声马蹄声厮杀声，震的每一个人头皮发麻。
“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宋青山嗓子从此就废了。他匍匐在地上，额头埋进土里，身体不停地颤栗。
此后三十年，他不曾再开口一次。
“情劫已过，”和尚双手合十，“施主可愿皈依佛门？”
宋青山曾说自己太贪，放不下心中人。但他所贪的不过是世间一场虚妄，世事如梦幻泡影，谁也不得解脱。
都不过昙花一现罢了。
“……念紫箫声断，巫阳梦觉，人何在、花空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