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郎不见踪影,赤蛇寨再次陷入混乱。钱少凯将李昙花放了出来,凭借宋江郎的余威整合了寨子,但手下人都是貌合神离。
朝廷甲士又围上山来。外敌当前,寨子里的人都顾不上内乱,有模有样的歃血为盟,誓与寨子共存亡。但真正打心眼愿意留下来的,十不存一。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道理谁都懂,但哪个愿意当出头鸟?
“清点兵将!伤员多少、辎重数量、死亡人数……半个时辰内给我清点出来!”
李昙花在发号施令,她越来越像李大勇,一言一行中逐渐带上了威严。
手下人忙碌起来,至少看着像是在尽心尽力做事。钱少凯凑上来,低声道:“这样下去不行。”
“我知道,可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钱叔有没有什么想法?”
“没有,我只会使刀。”
“我觉得事情有蹊跷,”李昙花皱眉道,“那些朝廷甲士看着不像是来剿匪的,倒像是来抢东西。连太子都来了,说是要什么龙珠……”
“也许交出龙珠朝廷就会退兵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爹和宋江郎肯定有事瞒着我。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钱少凯点点头,看上去忧心忡忡。
“谁!”
堂口守卫突然一声怒喝,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只见大门口站着一个歪斜的身影,满身泥泞,衣衫褴褛,胳膊上满是血水,顺着手指滴落。那人用他仅剩一只的眼睛环视一圈,最终将目光定格在李昙花身上。
李昙花皱眉,毫不示弱的迎上那人的目光。
“宋江郎的侄子,”那人说道,“宋青山。”
李昙花略有些惊讶,她刚刚完全没有认出那是宋青山,“让他进来!”
宋青山一瘸一拐的迈进大门,刚走两步,便扑通一下倒在了地上。
李昙花连忙派人去叫郎中。一群下人围着宋青山团团转,把他搬到后院洗干净,足足花了三缸的水,第一缸的缸底积了厚厚的一层泥。李昙花完全想象不出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刀伤、思虑过重和疲乏过度,”郎中说道,“还有些邪气入体,怕是会有风寒之症。我先开几服药,等他醒了再诊断一次。”
李昙花说道:“辛苦先生了。”
“分内事。”郎中笑着点点头,告辞离开。
李昙花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于额前。
宋青山与她交情不浅了。从偷刀开始,一直到李大勇之死,在她消沉颓废的时候,宋青山一直在她身后默默支持着她。其实现在的局势容不得她安静的坐在这里,她也清楚这一点,却拿照顾友人说服了心里的那点负罪感。她只是太累了,想喘口气。
宋青山突然颤抖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睛。李昙花和他四目对视,她能看出宋青山紧绷的身体一下松懈下来。
“快跑,”宋青山声音有些嘶哑,“那些人的目的是你。”
“我?”
“他们要抓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更多的细节我都不知道。现在正在上山的一千人是四皇子的人,他们伪装成太子的手下,但并不听太子的命令,现在仍旧在往山上进发。我偷听他们的斥候汇报情况说,太子亲自带着几个人也在往山上赶。”
宋青山吃力的坐起来。其实他能活着回到赤蛇寨就已经是奇迹了,很多事情并不是他能力所及的。
“知道了,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李昙花点点头。她再没有理由待下去了,于是起身准备离开。
“嗯……”宋青山犹豫了一会,“等下。”
“怎么了?”
宋青山突然语噎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却又不想李昙花就此离开。此刻宋青山如同惊弓之鸟,只有她坐在身边,他才能安心卸下心防。
李昙花疑惑的望着他。
红纱帐外红烛光,夜雨被关在窗外。一股极淡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源头是插在花瓶里的寒梅。
宋青山环顾四周,“这是你房间?”
“嗯,伤员太多,我们只剩这个山头,房间自然就紧凑了,”李昙花微微昂头,鼻子有点翘,似乎有些得意,“要是没有我,你就得和一群浑身血污的糙汉子挤大通铺了。”
“嗯。”
“还有事么?”
宋青山决定实话实说。有些事就算不愿意承认,但它总会从心里冒出来告诉你这就是事实。宋江郎看到过,赵无言也看到过,现在轮到他自己看清自己的心意了。他喜欢李昙花,这便是事实。
难以更改,不能回头。
“你坐在我床边,我才心安。”宋青山低声道。
李昙花一愣。
宋青山心里一紧。
却不料她大笑道:“算你有眼光,我的刀法在寨子里现在可是第一。”
随后她顿了顿,严肃道:“不过你也是知道的,现在寨子局势很紧,我没空守在你身边……你要是怕朝廷那边派刺客过来的话,我可以让钱叔守着你。”
“呃……不用了,我自己能撑住。”
“那就好,我先走了。”
“嗯。”
宋青山躺在床上,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李昙花可是李大勇的女儿……那个满口都是“男人就是要有肌肉”的家伙,肯定没教她什么女红、做饭以及男女之情。
他无端的惆怅起来。
一个时辰后,甲士涌上了山头。他们沉默的向前,穿着纯黑色的铠甲,刀刃封在黑色的刀鞘里,末端用绳子捆起来,不漏出丝毫刀身。只要千夫长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可以一瞬间拉开绳索拔刀。
他们是最精锐的士卒,在边关磨炼十载,经历过无数的战争。每一个人的刀都饮过血,有着虎狼一般的锐气。但他们并不各自为战,不会去逞匹夫之勇,所有士兵都如山岳一般坚如磐石的去执行每一条军令。他们像石头一样沉默,更像洪水一般汹涌。
赤蛇寨的人在东面建了防御设施,最常见的便是钢钉和捕兽夹。他们居高临下,地势易守难攻,朝廷甲士只能选择从东面上山强攻,没有丝毫奇袭的可能。这就抹平了双方士卒的素质差距,但这并没有为赤蛇寨带来决定性的优势。
“拔刀!”千夫长嘶吼。
黑色的旗帜摇晃起来,军令层层下达,所有士卒一瞬拔刀出鞘,无数抽刀之声连成一声,显得气势磅礴。
“冲锋!”
“——杀!”一千士卒咆哮着冲向山坡之上。
李昙花站在山巅之上,在她身后有五百甲士相随。
“我们是匪!”她运起内力,大声说道,“他们是官!他们杀我们,天、经、地、义!”
所有人都疑惑着望向她。
“看看你们身后,那是千丈悬崖!你们身后已经无路可退!你们的家人也无路可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天经地义!你们都杀过人,你们、你们的妻、你们的子、你们的父母,都该死!”
“但是,这是我们的地盘!这是我们拿命换来的地盘,这是我们杀人夺来的地盘!我们是匪!是让人闻风丧胆的赤蛇寨,是夜止小儿哭啼的悍匪!我们已经丢了忠,也丢了孝,连天下大义、三纲五常都丢了!”
李昙花在风雨中猛地拔刀,刀尖直指奔涌而来的虎狼之师。
“若是现在还丢了血性,那我们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为了钱而战!为了妻子而战!为了活下去而战!有了血性才能去拼去抢!有了地盘才能活得更好!
“遵从自己私欲而去厮杀的人,才配称之为匪!”
李昙花猛地挥刀虚斩。
“杀光他们!!!”
五百名甲士疯狂咆哮,他们咬着牙齿拔刀,悍不畏死的向山下冲锋。
在滂沱大雨中,两片人潮轰然对撞。没有丝毫的章法,强攻便是纯粹的暴力,力与力之间的碰撞往往带着令人惊心动魄的美感。鲜血、刀光、黑甲、狂风……飞箭划破夜空又很快了无痕迹,不过一刻钟此地便化为修罗场。
若是真正的攻坚战,朝廷甲士完全可以围山断粮。但他们没有时间,赤蛇山就像一个盛大的戏台子,每个登台的角色都要跟时间赛跑,他们要抢在别人前面夺得魁首。
李昙花大喝一声,斩落面前甲士的头颅。她所带领的队伍如同一把尖刀一般,深深的插入了敌阵,直指中军大将。李昙花半张脸都被溅上了血,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使她的刀法不如以往精湛。
“小心!”钱少凯猛地将她扑倒在地。四周甲士立刻涌了过来,赤蛇寨士卒挥刀拼死抵挡,围在李昙花四周,将她护了起来。在战场上倒下的士兵就意味着死亡,李昙花一翻身就站了起来。钱少凯踉跄的起身,背后的肩胛骨插着一支箭。她一挥刀将钱少凯身上的箭尾斩落,嘶吼一声继续带着甲士冲锋。
突然间她停了下来,随后往后退去。
李昙花疑惑的四顾,四周的人潮突然变得拥挤起来,似乎没有人顾得上厮杀。原本在她前面的朝廷甲士被后方的战友往前推,双方紧挨在一起,连举刀的力气都没有。所有人都在退,疯狂的往后退,就像羚羊遇见狮子一般,即便身后是悬崖也要跳下去。
李昙花深呼气,运起内力推开四周的人。朝廷甲士有了空隙就一刀捅去,却被李昙花反手一掌拍碎了脑袋。她翻身站在部下的肩膀上,举目望向远方。
李昙花看见了她一生都忘不掉的场景。
人群如裂开的潮水一般,被破开一条道路。
十个人走在战场中央,如同检阅兵将一般闲庭信步,又好似战场上的皇帝一般,带着赫赫威严。他们穿着赤红色的铠甲,每个人的煞气恍若实质一般,漫天雨幕都像是虚幻的骷髅,压在他们身上索命。所有都在躲避他们,敢于靠近的人一瞬间就被分尸,死前甚至看不清刀光是从何处闪起。
其中一人扛着一张大旗。
赤红色的军旗如同鲜血染就的一般,上面墨意淋漓的写着一个字。挥笔者或许书法造诣不高,但却能把疯狂的杀意从这个字传达到每个观者的心底。而那个字仅仅只是一个姓氏:
——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