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满京城笼罩在飞雪色之中,几乎淹没了家家户户挂起的红灯笼,这样的大雪天儿,只有寥寥几个行人裹着棉衣缩着脖子,一步步往前走,鞋面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雪下得毫无征兆,一瞬便如此汹涌,让人恨不得马上回府,拥着火炉喝一碗热汤才好,两旁哆哆嗦嗦的百姓听清后方叫嚣的马鞭声,连忙自觉让开,果然是某家权贵子弟的马车正疾速驶过。
“让开让开!”
家丁跋扈的嚷声在雪中响起,两匹骏马拉着车前行,一侧那木车轮不知碾到了什么,忽然咯噔一下,里面那少爷正和美人缠绵调笑,顿时不乐意了:“干什么呢,拉个车都拉不好!”
“对不住对不住……”家丁连忙赔着笑应了几声,眼珠四下里扫了一圈,原来角落里有个破布堆似的小乞丐,正缩在檐下打盹儿,脚边还摆着几个简陋看不出形状的小玩意,不知在玩什么。
那家丁满腔怒火都洒在了这臭小子身上,立刻在雪中高高一扬鞭抽去,正抽在小乞丐瘦弱如排骨的身上,小乞丐猛地一哆嗦,满目怒气地睁开眼睛与他对视。
还挺有骨气。
“嘿你个臭小子——”
家丁最看不得这样的眼神,又一鞭恶狠狠地抽过去,小乞丐往旁边一闪,没躲过去,鲜血立刻顺着破烂的冬衣透出来。那家丁正要继续打,车里忽然传来自家少爷不耐烦的声音:“行了行了,狗奴才适可而止,别在乞丐身上耽误本少爷的时辰。”
“啊……是是是。”
家丁不忘狠狠瞪小乞丐一眼,想着改日再回来教训这小子,连忙扬鞭驾马车远去。
那小乞丐全身有如针扎般疼痛,微微颤抖着缓缓将自己裹在破被里,目送那马车消失在视线里,然后慢慢垂了目,搓着没有知觉的双手,这双手已经冻得通红如萝卜。
爹娘离世之后,自己已经多久没吃过饭了?
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上次吃饭是一个老乞丐给的半个包子,已经馊了,但他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然后肚子疼了整整好几日。
每年冬天都要冻死好多人,自己可能也要死了吧。
他麻木地想着,阵阵困意涌上头,又被身上鞭痕的刺痛生生痛醒。
不知过了多久。
“苏兄,你家门口怎么多了个人?”
清朗的青年音响起。
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两双锦靴,小乞丐顺着锦靴视线慢慢往上望去,果然是两个衣着不俗的年轻公子,正站在自己面前。方才说话那人是左侧那穿暖黄冬衣的公子,诧异惊呼:“咦,原来竟是个孩子?!”
“京城的乞儿。”温文尔雅的嗓音响起,“周兄初来乍到,大抵不知,这京城年年都冻死人。”
雪不知何时已经小了许多,让小乞丐能在苍白的天光下看清另一人的相貌,是个穿白衣的年轻公子,他相貌清雅,眉宇秀致,与暖黄冬衣的公子满脸的同情不同,他眼中仿佛不起波澜。
“这么小的孩子,才多大……”周兄惋惜地叹息一声。
小乞丐只听见当啷几声,是几枚铜板落在了自己脚边的青砖上,足够买个热腾腾的包子了。他饿得眼中冒光,连忙伸出手将铜板揽在手心里,如获珍宝地一枚枚数着。
“走吧。”白衣公子淡淡开口,“周兄不是还要温酒喝么?”
“哎呀……说得好像我蹭你的酒喝一样,改日我也请苏兄!”周公子连忙几步跟上去,清朗一声笑。
两人说着话,便要推门走进府内,忽然听见细微的童声响起:“挑一个。”
“嗯?”
周兄诧异地转过身去,一把拽住还要往前走的友人,纳闷问道:“你方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他们看见那小乞丐慢慢点头:“挑一个。”
挑一个?什么?周公子困惑地看着小乞丐,有些摸不着头脑,想着该不会是个小傻子吧。他身旁的白衣公子却已平静地走了过去,垂目扫一眼小乞丐脚边看不出形状的小玩意,那是用稻草编的小马,出自孩童之手,十分潦草。
“你是指,这个?”
小乞丐再次慢慢点头:“爹娘告诉过我,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
他正将自己裹在破被里哆嗦着,却见眼前那白衣公子不顾地面积雪,缓缓低下身来,伸出白净的手指拿起一个草扎小马,平静地与他对视。
“你爹娘死了?”
“喂,苏兄你这问的……”周公子急了,哪儿有这么直白的。
他却看见那小乞丐没什么反应,似乎长年的低贱生活已经让他感到麻木了,只缓缓点头:“他们今年夏天死的,舅舅家不让我住,霸占了房子,我只好搬出来。”
周公子听着鼻子发酸,他也知道自己这位朋友外冷内也冷,恐怕不会收留这小娃子,自己倒是可以收他做个书童……
“舅舅?若有机会,你想报复回去么?”
“想。”这句回答分外果断,几乎不似一个稚童说出口的话,出乎周公子的意料,他看着二人,生生咽下了那句“不然来我这儿你当个书童啊”。
“即使他们是你亲人,即使有违寻常道义?”
白衣公子静静地盯着小乞丐的眼睛,似乎要从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找出什么光彩来。
“道义?他们欺负我。”童声稚嫩,这小乞丐说话却无比清晰,他愤怒地望着对方,想不通对方为何要问这样的话,“为什么我要以孝道对待他们?”
半晌。
周公子分明看见自己这位朋友唇角勾起一抹笑容。
“这孩子,我要了。”
周公子甚至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啊?”
对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望向小乞丐,目光无比认真:“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叫苏鹧,你会为我所用,当然,我也会尽最大的努力待你,我会教你如何在这世上自保。”
小乞丐愣愣地望着他。
周公子目瞪口呆,虽说他这位朋友做事让人摸不透,但这这……完全不是收书童吧!苏兄他到底想干嘛?
他听见小乞丐低低开口:“好。”
雪后初霁。
除了那隔天来寻仇找茬的家丁之外,没人注意这儿少了个曾经的小乞丐。
从那天起,小乞丐才入了苏府,才有了个名字叫重明。
久而久之,重明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年轻公子是朝中官员,他的年纪远比相貌更年长,而那位周姓友人叫周平,是比他迟入官场许久的一个京外朋友,对苏大人更多是仰慕。
苏大人对毕生的夙愿有种近乎虔诚的执着。
重明从来不问这么多,他只负责藏在阴影里,安静地完成大人交付的所有任务。
直到今日……大人如今在做什么呢?
重明倚在门口发愣,他正回忆到那个寡言少语的叫张浔的家伙,在听说张浔也是跟着苏大人长大的孩子之后,自己当时居然有些不痛快,暗暗跟大人闹了性子,好多日没与大人多说话,如今想来,的确不应该。
直到屋里传来的脚步声中断了他的回忆。
“重明,来换身衣服。”
“是。”重明走进屋里,看见贵客也穿了身和当地人一样古怪的白衣,正拿着同样古怪的衣服要帮自己穿上。
重明皱了皱眉,在中年人古怪的目光里,接过衣物笨拙地穿好。
“谢谢。”鸿怀古穿着医生的白大褂,朝中年人点点头。
他的伤只简单做了个处理,稍微一动依然牵起不小的痛觉,然而眼前这人好似完全感受不到痛一样,还弯腰拾起落在床下的手枪,放进口袋里。
不是普通角色啊……没准是黑社会什么的。
医生谨慎地点了点头,笑:“没事没事,几件衣服而已。”
在医生小心翼翼的目送下,鸿怀古领着重明推门走出诊所,他目标明确,朝着某个方向快步走去。
重明跟在后面欲言又止。
“你想问,自己为何回不去了?”
重明吃了一惊,默默点头。
“最重要的是你想再见到苏相,对么?”
重明又点点头。
“你应该知道张浔给你家大人的药方,也记得张浔说过的话,对么?他说这药方能让人活一千年。”
“记得。”重明隐隐察觉到什么,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推测在他心中渐渐清晰。
他看见贵客脚步微顿,在路灯昏黄的光下微微偏过头,朝他温和一笑,这一瞬间,重明心中好似有根弦狠狠触动了下,他霎时回忆起大人熟悉的眉眼来,分明与眼前此人不大相似,却又莫名契合在一起。
重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你猜的没错。”
鸿怀古的声音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入他的耳中。
“千年后的苏鹧,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