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催白雪,腐草生流萤。
大宛麒麟六年,长江一带有一才子,名为慕子清。人说其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山水画更是天下一绝。国君久慕其名,遂召其入宫作画。
时慕子清大婚在即,奈何皇命难违,只好推迟婚期,与她作别:“劳烦你再多等待些时日,待我完成君命,定回来娶你。”
她为他扶正冠帽,“嗯,我等你。”
她站在梧桐树荫下,挽一缕青丝到耳后。看着他不愿上马,却牵着马慢慢在路上踱,不时回头看自己。
她遥遥地招手:“你放心去吧,我一定会等你的。”
慕子清这才上马,他一抖手中缰绳:“要等我呀。”
慕子清在赴京路上,总是想起她的音容面貌,便画下了那日梧桐下的她。
一年后,慕子清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他意气风发,打马回乡,却寻不见她。他的学生告诉他,他走后没多久,师娘被恶霸逼婚,不得已,悬梁自尽了。
慕子清去告官,不想这白日青天下,竟在衙门外,被乡绅带人打得爬不起来,右臂也折了。学生们去扶他,他也不肯起,只是在衙门外哭,贼曹嫌他吵闹,就闭起大门,任他哭。
后来,慕子清的家莫名被抄了,画也被尽数抢去。他既没有赴京告官,也没有再哭再闹,只跪在埋她的稻花田里,对着星星对月亮,对着宵烛对着稻花,四遍:“替我照看她。”在得知自己的佳人图不知去向后,慕子清拖着伤躯,离开了家乡。
有人说他重伤不治死掉了,也有人说他断臂后作不了画,跑到杭州乞讨去了。
总之,这件事在两年后,连谈资都算不得了。
直到二十二年后,时间到了圣乾二年,这幅画突然在庐州出现,人们茶前饭后又唠起这事,但已没几人记得慕子清了,只知道传世名画《桐荫佳人盼归图》。
人说丹青有妙手,描妆镜中对。这等“全胜宋玉,想象赋高唐”般的女子,在下仰慕已久,想一解相思之苦,万望大人割爱。
明夜曲终人散,佳人盼归得归。——盗魁
林太守看了这信,气得身子发颤,几句难听的乡间俚语也骂了出来。林夫人提议:“老爷,要不这《桐荫佳人盼归图》,我们先藏起来吧。”
“藏?我请了那么多人来,藏起来人家来了看什么?看你那张颜迈色衰的脸?”林太守平日很宠自己的夫人,一时气急,嘴上没了遮拦。“王将军荡罢海寇,班师回京,路过咱这儿,我还指望这地主之谊,能让他在圣上跟前美言几句呢。人家明儿就来了,信里说要在洗尘宴上与我讨论这画呢!”
林夫人蹙眉,低下眉眼:“可那盗魁也不好惹啊,传闻中,他可从未失手过呢。”
“传闻中还说他只盗黄金宝石,救济穷人呢。这次怎个挑中了我的佳人图?”林太守咬牙,大手一拍茶桌,杯里绿光随茶叶浮动。“我马上修书,让附近几个县的差役都过来。我倒要看看,他盗魁有没有三头六臂!”
次日,鸡鸣白日。
北方的冬日干燥而寒冷,小差役呵出热气,暖暖冻僵的手,然后抚着曳撒上的褶皱。
“兄弟,衣服能借一下吗?”
小差役摁住刀,扭头,一眼望穿长长的巷子。巷里空无一人,只巷口传来炊饼的叫卖声。
奇怪,没人啊,难不成是听错了?差役松开握住刀的手,地上的影子一晃。差役的手重新去找刀,却连系在刀柄上的红绳都没摸到,便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张敬哲把铁扇收进长袖,嘴角勾上弧度,“不回答就当你默许喽。”
张敬哲换上玄色的曳撒,正好襟带,取出大宛代表差役身份的,窄窄的红色发巾,贴紧一缕发绾好。
他抻抻胳膊,活动了下筋骨,把绛紫的官刀抗到肩上。
张敬哲走出巷子口,他刚进林府,就被一道声音叫住——来人也是差役打扮。
那人倒是自来熟,左胳膊揽住张敬哲的肩膀,把他往太守府深处引,一边引,一边说:“赶紧的,胡统领训话呢,就差你了。”
张敬哲没多少在意那人的话,一边走着,视线一边越过屏墙,看到池塘里跃动的肉鱼。
到底是大宛有名的贪官府邸,四面高墙围起几十幢屋舍。怪石堆砌,围着挖通的活水,泉水咕咕,撩人情思。
“我叫榆钱,未请教阁下大名?”
“贱名张敬哲。”
张敬哲知道,这些差役来自周围郡县,之间大多互不认识,所以用了真名。
当二人绕过正房进入花园的时候,胡统领粗着嗓子,喊完最后一句:“……今晚会来好多客人。乔装易容,是那个盗魁惯用的伎俩,你们互相盯着些。分完组后,散开寻街吧。”
大家开始分组,同一个郡县的差役们抱团成组。张敬哲怕身份败露,便紧跟在榆钱身后,与一名为袁山青的差役组了队。
勾檐上的麻雀看着三人,并排走出气派的林府大门。
寻街很无聊,三人便开始扯东扯西。
榆钱开了话茬:“山青兄,方才我们不在,统领说了什么啊?”
“他就安排了下规程。咱们上午寻街,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等日头过去大半,咱再回太守府,把府里的假山花园什么的检查一遍,防止盗魁做手脚。”袁山青一顿,“等到晚宴的时候,咱们也入席,吃顿舒服的。”
榆钱开心脸:“哎,咱们也有的吃?”
“啊,不止王将军要来,周围的文官武将什么的,都会来。人这么多,根本防不了盗魁易容进入太守府。所以到了晚宴的时候,所有人将在家仆的带领下,进入不同的屋舍用餐。等管事带人寻一遍府内,确定没人后,太守和将军等人再进入定好的房间。”
这次荡寇海战,有不少浴血立功的将士,他们随将军一起回京,自然也会参加大宴。
到时候,所有屋子里都亮着灯火,不搞丝竹,不请伶人戏子助兴,根本无法得知画藏在哪间屋子里。既把洗尘宴热热闹闹办了,还把王将军的警备力量集合到了太守府。
三人走在路上,人群无声地为他们手上提的官刀分开。
榆钱嗤之以鼻:“哼,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若那盗魁趁夜色,伏在瓦上,把府里情况瞧个明白,咱这防范措施不都白做了?”
“偌大的太守府,盗魁怎么看得过来?”袁山青爽朗一笑:“他若像个普通小贼一般翻墙越瓦,反而简单了。王将军从练兵场带了六百将士,正在赶来的路上,下午把兵往府外一堆,连只蝇虫都进不去。就算他扮成下人或是差役,大家互相盯着,晚宴时外出如厕也不得超过一柱香的时间,别说偷画了,画在哪间房他都找不到。”
外有重兵围守,府内有土目百夫长,的确很难下手。那画刚从旧铺子里翻出来,大家都想一饱眼福,届时众目睽睽下,将画掉包,难于上青天。
况且这次将军坐镇,肯定不能像以前那样趁黑趁乱硬“抢”了。要如何在一柱香的时间内,避开同僚的视线,找到并混入晚宴呢?装扮成晚上传菜的下人?不行,林府下人多,客人也多,厨子做好了饭菜,自己被指使着,不一定往哪一间屋子送呢。张敬哲上了愁,捂住半张脸。
而且偷画还好说,难的是带着佳人图离开太守府。
三人上了正街,人声多了,耳畔热闹起来。
榆钱瞧见街东天桥瓦舍那儿热闹,人们圈成一个大圆,应该是在围观什么。
“那儿有热闹,瞧瞧去。”
“小娘子,跟了小爷我,包你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还摆什么摊啊?”这是非常标准的反派台词。说这话的,是镇上钱大老板的儿子钱大公子。
“谢谢公子的好意,不用了!”花小柔不敢顶撞这种纨绔少爷,她费力地想把手从钱公子手中抽出来,谁知他突然松了手,花小柔失了重心,跌坐在地上。
“还没有人敢谢绝我的好意呢,小娘子。”钱公子披着大氅,笑得猥琐,伸出魔爪。
他身边的家仆坏笑着附和:“我觉得可以。”
张敬哲拨开看热闹的人群,一瞬抓住钱公子的手腕,用力一捏:“我觉得不行。”
“疼疼疼!松手!”腕部传来的剧痛使得钱公子杀猪一般惨叫。
张敬哲撒了手,带着江湖侠客特有的睥睨:“滚吧。”
钱公子甩甩酸痛的手,龇牙咧嘴,招呼身后的家仆们一字站好,拿出脾气来:“你们仨新来的吗?知道这个县的县太爷和我父亲什么关系吗?”
榆钱躲在两人身后,扶起花小柔,秀起嘴上功夫:“管你爹是谁,我们不是这个县的,气死你!略略略略……”榆钱无赖似的吐着舌头,突然被口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丢人。张敬哲心说。
“揍那个混蛋!”钱公子气得跺脚。钱公子见三人穿曳撒,佩官刀,本不想挑事,但榆钱这挑衅着实不能忍啊。这要是能忍,屎都能吃了!
家仆们撸起袖子,随手抄起闹市里的耙子甘蔗。袁山青怕抽刀伤人性命,用刀鞘迎战。
张敬哲想上去帮忙,却被榆钱拦下:“你别过去,他应付得来,你保护我!”
张敬哲也借此见识到了袁山青的功夫,动作凌厉,拳拳到肉,只四招,六个家仆被全数放倒。张敬哲没想到,还有武功这么好的差役。
“你们给我等着!”钱公子撂下这话就跑了。
非常标准的反派撤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