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袁山青只顾打架了,不小心牵连了摊位。花小柔卖的熏香散落了一地,招牌也被家仆压碎。
袁山青赶走这些人渣,回过头,用刀把挠挠头,尴尬一笑。
这些熏香是她父亲好不容易弄的,本想来镇上换几个钱,好供弟弟念书的。花小柔蹲下,小心地把熏香拾起,用布擦拭好。
张敬哲蹲下,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不动声色地塞给她,却被眼尖的榆钱看到了:“呦,阔气啊张兄!这可是我一年的俸禄了。”
花小柔没见过这么多钱,不肯收:“不行,大人钱来得也不易,我不能拿。”
“啧啧,看这品相,沉水香?扔火里一烧味儿能窜出几十米,哎呦,还费心切得一样大小。姑娘,银子你就收着吧,权当买熏香的了。”榆钱也蹲下,帮忙把熏香拾进布里。
张敬哲突然想到盗画的方法了:“姑娘,凑巧我要买熏香,这钱你尽管拿着,赶紧回家吧。”
花小柔犹豫好久,才接过银子,千恩万谢,消失在闹市。
袁山青的眼皮耷拉着,“像张兄这么不畏权贵的,还真是少见啊。”
张敬哲把熏香裹进粗布里,小心收好,背对着袁山青:“哪里,榆钱兄弟不也是瞧那官商勾结不顺眼吗?”
“哈哈,不一样的,他是图一时痛快。”
张敬哲道:“袁兄才是痛快的人吧。”
袁山青自嘲地笑笑:“唉,这世道啊……”
袁山青舔舔嘴唇,继续说:“我粗人一个,除了拔刀打架,旁的实在不会。我不忍这道上哀怨,却受条条款款的限制,为人鹰爪。我只有手中这把马刀,可惜这不是江湖,我仅有的这把刀,解决不了愁怨,这常常拧我眉头。”
当差这几年,袁山青遇到过很多不得已的事情。
张敬哲拍拍他的肩:“别这么悲观嘛……你们先回去吧,我想给娘亲再购置些东西。”
榆钱巴不得早结束寻街休息着,他扛着刀往林府的方向走。
袁山青还站在凌乱的摊位前,目送张敬哲的背影消失在朱雀街,他握紧手里的刀。他很在意方才那十两银子,那绝不是普通差役拿得起的钱。
午后,差役们在胡统领的安排下,散开检查太守府。
“你怎么在这儿?找你半天。”袁山青觉得张敬哲不对劲,一直有心留意。方才散开巡逻的时候也不见他,被榆钱那个路盲带迷了路。
此时张敬哲早已布置好了自己的计划,正悠闲地坐在青石上投鱼食。
鱼儿还不知道自己晚上就要被送上餐桌的命运,自在地游着。
张敬哲撒下最后一捧鱼食。
“把你闲的哎,起来。咱仨负责的地儿还差个柴房没检查呢。”榆钱撇嘴。
太守府,正门。
王将军将枣红大马的缰绳交到副将手中,远处传来“嘚嘚”的马蹄声,和着大声的“借道借道!”
王将军别过头,看那辆钿车里探出一张脸,那人大喊:“王将军,呦,王将军……车夫,再快些!”
“那人是谁?”王将军问霍副将。
“朱大贵,从七品的小官儿。估计是想和大人热络热络,说些无用的客套话。将军先进去吧,末将去应付。”霍副将答。
王将军长年征战在外,官场那一套他不懂,每次都推给副将处理。他前一只脚跨入太守府,远处第二辆宝马拉着钿车赶来。王将军问:“今天怎么这么多官过来?”
“那慕子清名气那么大,大家都想一睹其真迹……当然,主要是因为将军的面儿大。”
“呵,这些文官倒是悠闲。”
车子都没停稳,朱大贵慌忙掀开红帐,从车上跳下来,提着下摆挂上谄媚就过来了。
王将军装作没看到,进了太守府。
冬日天黑得早,天边红霞褪去,灰蒙蒙的,像要落雪。府里的丫鬟为每间屋子点上灯,罩上纱,引着差役土目,官员家属进入不同的屋舍进餐。家仆们从柴房里抱出火盆,送到各屋里。
王将军和霍副将陪这些书簏子,倚着庭院里的梧桐。
王将军和霍副将挤在文人堆儿里,有些不自在,偏偏那群不开眼的文官争着献媚:“王将军,刚刚我那句诗怎样?”“苏东坡的那句‘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将军怎么看?”
将军家代代都是文盲。
王将军有些尴尬,让他徒手接个白刃还好说,这些风花雪月他整不来。王将军问太守:“林太守,晚宴是不是应该开始了。”
王霍两人倒还好,这大半个时辰的冷风吹算不得什么,可那些文官冻得鼻涕糊脸了,还附和风雅呢,拿着折扇使劲儿鼓风,强行拆句凑词。
就在这时,管家迈着小碎步赶过来。
管家附在林太守耳边细声细语:“老爷,所有客人都已入席,我派人仔细寻了一遍林府,又去询问了守在府外的营长,没发现异常,别说找到咱了,那盗魁进都进不来的。”
林太守挂上笑脸,把管家晾在一边:“既然将军说了,那我们入席。诸位,随我来。将军,请。”
“太守先请。”
众人跟着林太守,东行西步,终于止了步子。
“就是这间了,诸位同僚,请。”
火盆里的木柴烧得快,所以并没有随灯火一齐点起。众人进屋,才点燃火盆。
下人上菜的时候,林太守把那副《桐荫佳人盼归图》取出来挂好,众人投箸,围了过去,睢盱而望,目光灼灼。
王将军虽是粗人,但也看得出画中深情,女子目光旖旎:“画出这幅画的,想必是个痴情的傻子呢。”
那些文人在那儿分析落笔,研究画纸,讨论价值是否连城。
王将军很喜欢这画,但也只了了一眼足矣,毕竟画中女子不是自己的所挂所牵。恐怕只那慕姓的画师才配拥有这幅画吧,对旁人而言,这不过是张改用金银染潢的藤纸罢了。将军回到座位,往玉杯里倒满台上的烛光。
大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这些个官,一开始还满口仁义,大论国政,菜过五味,酒过三十三巡后,舌头都喝大了,便开始吹嘘自己如何如何自在,怎样怎样土皇帝。
有人推开平雕的朱门。
“老爷,主厨那边说食材可能不新鲜,让小人过来看看。”来人低首。
林太守皱眉,怒骂:“混账东西,你来的时候大厨给你胆了?不是说今晚防范盗魁,各屋舍之间不许来往,串门的一律当盗魁处理吗!”
“可是,有好多人腹痛,主厨那边怕……”下人诚惶诚恐地辩解。
林太守正要发作,就在这时,朱大人嚷嚷着肚子不舒服。
他哎呦哎呦地,额上一层密密的汗,不知是因为火盆炽热,还是肚痛难忍。他借着酒劲儿,把不痛快骂了出来:“谁他娘嘞做的饭啊,吃得老子肚里绞痛!”
林太守收起脾气,没好气地说:“那你就看看,是哪道菜出了问题。”
下人颔首低眉,唯唯诺诺:“小人这就盘查,是哪道菜的食材不新鲜,好为大人严惩供菜的贩子。”
朱大人声色俱厉,借着酒劲儿把官威又拿了出来,俨然是这太守府的主人,“严惩不贷!”他带着酒气,骂骂咧咧地出了门,向茅房去。
朱大贵走了二十步,刚过转角,一道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兄弟,衣服能借一下吗?”
朱大贵脸上横肉一颤。
参加这场盛宴的人很多。有官员的家属,有荡寇立功的将士。不算府外驻守的六百人,光是府内就集聚了二百多人。
这二百多号人,分散在主房,侧房,厢房。
张敬哲,榆钱和袁山青三人,在管事的安排下,随另一票人进入一间西厢房。
天气寒冷,天边欲雪。
丫鬟和下人们,排好队伍,把菜从伙房,传到各房各舍。
张敬哲托着下巴,随手帮丫鬟接下一盘鱼,推到桌子对面。
座无虚席,大家虽互不认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聚在这里,但在这糟糕的世道里,能避一夜窗外寒风,就是喜事一件。
柴禾在火里慢慢剥开抽离,发出“嘭嘭”的声响。
张敬哲不敢吃得太多,怕行动起来不方便,也不敢喝酒,只闷闷地舔着筷子。
今儿的火盆火很旺,大概是因为浇多了火油,热得袁山青脱下厚重的甲胄。
宴会举行了一段时间,火盆里的木炭暗红涌动,沾了一层灰质。
一个将领打扮的人,突然嚷起来,“哎呦,肚,肚子痛。”
一旁的榆钱,表情也渐渐微妙,趴在桌子上,捂住了小腹,“茅房!茅房!”
榆钱和那兵哥哥就这样离席了。张敬哲怕与榆钱同行不方便动手,便等了一会儿,才摆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他俩怎么还没回来呀,不会是没带草纸吧?”
袁山青觉得此二人无关紧要,夹起菜:“不知道。”
张敬哲借机离开:“我去看看,马上回来。”
张敬哲利用熏香,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隐藏在众多屋舍中的正宴举行之地。
张敬哲算着时间。
果然,一人捂着肚子出来了。张敬哲掏出一张人皮面具,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
刚过转角,张敬哲便掏出了铁扇,低声道:“兄弟,衣服能借一下吗?”
榆钱舒舒服服地回了屋子,坐下继续胡吃海塞。
袁山青问:“张敬哲呢?他不是找你去了吗?”
“我回来的时候,见他往后罩房那边去了……”
不对!袁山青抓起刀,冲了出去。
张敬哲将画轴藏进衣服,哼着小调往外走。
白天他去了柴房,将火油全泼在了四十多个火盆里。这样,每一间屋子里的火盆,都会燃得厉害,屋里温度也随之升高。佳人图刚从旧货铺子里淘出来,刚刚做好染潢,哪里经得住这么高的温度。宴上太油腻,室内温度又太高,林太守自然把画卷起放在最里边的八仙桌上。自己变装进去,他们都围着桌子吃喝,哪里注意得到自己的动作?
他们如此大意,是因为根本料不到自己是如何利用熏香找到藏话之所的。
张敬哲无声地笑了。
林太守会如此大意,是因为他根本想不到自己能找到那间办正宴的屋子。
相信林太守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掉包了真迹。此时守卫都散开在府外,正是逃跑的好时机。只要默不作声地翻过墙头,那些分散的杂兵根本抓不住自己。
张敬哲这样想着,一脚迈进垂花门,朝后罩房走去。
张敬哲偷到画,心情太过激动,竟没察觉到墙后躲着人。
“你去哪?”黑暗中传出这么一句。
张敬哲吓得背上一辣,心头一颤。他把慌张压下,定睛看清来人。
袁山青的胸脯微微起伏,他是抄近路跑过来的。花墙子为袁山青挡下一半月光,他的肩甲在月光下透出一股肃杀之气。他抱着刀,拇指别着刀格,刀锋滑出三寸。
袁山青得知张敬哲朝后门去,心中起疑,便赶了过来。
张敬哲不动声色地在袖间捻开铁扇。张敬哲猜得到,袁山青一定是怀疑自己才在这兵力薄弱的突破口蹲着自己。
偷画容易,把画带出太守府才是难事。宴会就要结束了,到时候太守发现画是假的,朱大贵也不见了,一定会派兵将府里的人一一排查,那时就真的走不掉了。现在一搏,趁乱说不定还能走掉。张敬哲打定计划,铁扇带风而出,直直地往袁山青的脑袋上劈去。
张敬哲耗不起时间,拖一刻,险一分。
袁山青来不及拔刀,将刀鞘一横,在惨白的月色里迸出花火。
“沉不住气了,小贼!?”铁扇骨上的利刃离袁山青眉睫只几寸。
袁山青利用刀鞘勾住扇子,顺势拔出刀,刀刃划开空气,顺畅无比,直扑张敬哲。
袁山青暗暗吃惊,他想不通,张敬哲到底是如何找到画,并偷走画的。
罢了,等捉住他,一切便明了了。袁山青慢慢把马刀横在眼前。
短兵相接,张敬哲自认不是他的对手,张敬哲放弃了铁扇,躲开这一刀,转身跳上房檐。
袁山青知道,若是张敬哲出了太守府,逃到街上,就拿他不住了。
袁山青大声疾呼:“抓盗魁!他已偷得佳人图,往北边跑了!”
“我赢了。”张敬哲得意一笑,朝罩房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