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先从六年前开始说起吧。
那年徐瑁,苏志睿,秋时三人刚从天乾山上下来,都是十七岁的年纪。
春。
某山下某僻静树林。
马背上有两个人。
秋时甚至可以听到背后那男子的呼吸声,秋时有些紧张,他不由得握紧了马绳,他有些不知所措,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身后传来那男子冷冷的声音:“掉头啊,愣着干嘛。”
秋时思量一二,顿了顿,才往回去方向一扯马绳。
“前边再左转。”
秋时按照他说的,驱马左转。
两人路过了一块石碑,上边刻着莲潮镇三字。
虽有这样一块石碑立树旁,周围却是漫漫荒野,不见半点人烟。此情此景,有些瘆人。
秋时下意识收了收马绳,马儿收到指令,长嘶一声,慢下了马蹄。
“怕什么,快些赶路,时间快赶不及了,你的两位师兄还在等着呢。”
男人的声音还是那样,沉稳而不带一丝感情,秋时是知道的,他对任何人都如此。
秋时一咬牙,下定决心的样子,他一扯马绳,“驾!”
他的小腿配合着马绳一夹马腹,马儿蹄下生风,卷起地上的残叶。
这条山路不知赶了多久,终于到了尽头。
路的尽头,徐瑁和苏志睿两人翘首在盼。
秋时在徐瑁和苏志睿的面前勒住了马。
考官跳下马:“本次驾牌考试不合格。”
秋时好不意思地别过了头。
考官掏出手册,在秋时的名字上打了个叉号:“下一个是谁?”
徐瑁踮起脚,把左手举高高:“我!”
三人两马,披一身晚霞往天乾山赶。
只有秋时没通过考试。按照大宛律令,不通过考试的人,拿不到驾牌,是不允许骑马上路的。
秋时闷闷地坐在徐瑁的马后背上。
徐瑁踞在马背上,看着新鞍挂在买来的骠满肉肥的马驹儿上,摸摸它绒绒的棕色脑袋。
“阿时,你是怎么没通过的呀?是不是忘了我提醒你的,左转时要伸出左臂,右转时候要伸出右手臂,提醒后边马匹变道驭驶。”
秋时道:“不是,那考官给我下陷阱了,他提醒我快到时间了,我一急,就给忘了,在城镇中骑马,马儿每柱香行进不得超过五里地……”
秋时一咬牙,右手手背沉沉一砸左手手心:“可恶啊,受他言语蛊惑,一时大意了!”
三人回到天乾山,找到老师云央子。
“驾牌考得怎么样?”
秋时捂着脸:“老师我太笨了,没考过。”
云央子也捂一半脸:“那你们怎么下山历练啊?”
徐瑁捂脸:“那还能咋整啊,我骑马载着他呗。”
云央子从长袖中取出三个钱袋子,放到三人面前:“收好。”
“哇,居然能从老师这儿拿回头钱!”
徐瑁虽是皇子,苏志睿虽是将军之子,在云央子这里却是实实在在的穷养,从小就没怎么见过钱,在山上的衣食住行都是秋时的父亲一手赞助——每个月差人送粮食衣服上山。
徐瑁捧起一个钱袋子,抛起来接住,嗯,沉甸甸的。
苏志睿也拿起一个钱袋子打开,发现里边只有铜钱。
两人大失所望,“不是吧老师,我们要下山历练一年哎,这点钱怎么够啊。”
云央子道:“叫你们下山历练,又不是叫你们下去享受,一边做工一边游江湖呗。”
云央子拿下巴点点秋时:“好好学学你们师弟,同样是一袋子铜钱,你师弟就没嫌少。”
两位师兄一齐看他。
江州第一商帮的少爷秋时摸摸自己的翡翠扇坠。
“总之,这一年你们可以去任何地方,这些年你们待在山上,能教的我全都教给你们了,去见识见识吧,大千世界。一年后再回来,告诉我你们看到了什么。”
三人下山前,去了斋院外最高的那处山头。
那是三人最常去的地方,站在那里,能看到脚下的云雾,能想象到云下的热闹众生。
大风充盈三人衣袖。
“走吧。”
三人下山,朝东南走,行至一处水乡,刘湾郡。
“哇,悦来客栈,这名字就好有江湖气息啊!”
“那就这家店吧。”徐瑁也很满意这家店,带着两位师弟进去了。
正值春暖热闹,燕子飞来,衔泥铸巢。
客栈里熙熙攘攘,三人寻了个安静的角落,打算在这里吃午饭。
徐瑁把钱袋子上的麻绳解开,把钱袋子反扣桌上,把铜币匀在桌面上,一枚一枚点数,叹气道:“我们已没多少钱了。”
小二凑过来,“客官吃点啥?”
“有啥好吃又便宜的?”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小二报起了菜名。
“那,那,那有啥便宜又好吃的?”徐瑁挠挠脑袋,提醒小二把重点放到“便宜”二字上。
小二道:“清汤面。拌醋不要钱。”
“这个好,没吃过。来三碗,加辣。”徐瑁在小说中看过,江湖人都吃这个。
一直低着头的苏志睿昂起头:“我不要辣。”
徐瑁道:“忘了你和阿时了,小二啊,五碗。”
五碗清汤面端到了桌上。
清汤在香菜和葱花衬托下,是真的清,跟水似的。
徐瑁驼下背,拿筷子搅着窄窄的白面面条,他突然没了食欲。
小二端着一盘蟹菜经过,去了楼上雅间。
徐瑁一摔筷子,指着小二的背影:“我想吃那个!阿时,买!”
“钱不够啊……”秋时摇摇钱袋子。
一向能吃苦的苏志睿也受不了螃蟹的蛊惑了:“你不是带了好些银子嘛,拿出来呗。”
秋时认真地说:“可老师的意思是让我们自给自足啊,不要借用家里的力量在江湖上历练啊。”
死脑筋。徐瑁叹气。
徐瑁眼睛直勾勾盯着楼上的那雅间,缓缓道:“螃蟹一定很好吃吧,志睿?”
苏志睿当即心领神会,他黯然低下脑袋,开始了表演:“不知道,应该会很好吃吧,我从来都没有吃过,只在梦里见过。”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螃蟹,蘸什么料,配什么酒,都自己说了算。”
“没错,师兄,让我们为了……”
“你俩够了!”万万没想到,浓眉大眼、一直正经的苏师兄会和大师兄一样,为螃蟹折腰,秋时站起身,一只脚踩在自己的板凳上,摔出自己镶金丝的绸缎荷包,“老板,来二十只糖蟹,堵住这俩人的嘴!”
“嘻嘻,嘻嘻嘻。”
秋时痛心两位师兄的不听教诲,“我会严格按照老师说的,历练本心,认真修行。我秋时就是馋死,被这半熟的面糊糊给噎死,也不会吃你们一口螃蟹。”
秋时拿小锤敲开蟹壳,抽了抽鼻子,“真香。”
饭饱酒足后,三个少年仰倒在藤椅上,舒服地摸摸肚皮。
“舒服,安逸!”苏志睿放下泥胚斗笠碗,舔舔嘴唇站起身,“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浪?”
流浪江湖总是太浪漫,而钱流得太快,就浪不起来了。
秋时收起荷包,也站起来:“接下来我们该想想如何挣钱了。”
徐瑁还坐着,他一把抱住钱袋子的腰:“等钱没了再说嘛。”
“老师教过的,我们应该未雨绸缪,走,去街上看看,有没有来钱的差事。”
刘湾的市集热闹,三个少年一边讨论,一边买了糖葫芦解馋。
他们逛了一天,啥主意都没定下来,玩到快天黑,又去瓦舍听了一出戏,末了他们又折返回客栈,准备吃晚饭。
今天又是除了皮,啥都没干。
秋时叹气:“咱仨这不就是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吗!”
小二上了好酒好菜,徐瑁和苏志睿欲动筷子,被秋时拦下:“不行,不能吃!”
徐瑁可怜巴巴地看着秋时。
苏志睿闷闷舔着筷子。
“你俩,都给我说说,要做个什么样的生计维持生活。说不出不准吃饭。”
徐瑁和苏志睿进入冥想状态。
徐瑁的眉头越来越紧,直到不能再紧,他猛地睁开眼睛,脸上带着亢奋的笑:“我想到了!”
“什么?”
徐瑁话还没出口,突然呆住了,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最终变成了失望:“不行,有漏洞,可能会被捉住。”
“你脑袋里都想什么了!违法的事情咱不干!”
听到这句,原本苦苦思索状的苏志睿也睁开了眼,一脸“那我也没办法了”的表情。
“你俩呀!喂!”明明自己才是师弟啊,怎么还得替两个师兄操心成这样啊!求求你俩了,拿出点师兄的样子好不好!
秋时拾起筷子:“算了,吃饭吧。”
正吃着,苏志睿突然说:“阿时,我想到了!”
“说!”
“阿时你家不就是做商的吗,咱干脆出去做生意啊,多捞钱啊!”
徐瑁嘴里塞着一条鸡腿,话都说不清楚,发出赞同的声音:“呜呜呜呜呜!”
秋时何尝没打过这主意呢,“我带的钱其实并不多,根本没有做生意的本钱啊。”
苏志睿一拍桌子:“那我们先打小工赚啊,然后再做生意!”
“打小工的话,我算算要多久的准备时间。”秋时结合当地青年平均工钱做了个预算,再考虑了一下做生意要达到的基本本钱预估。“大概要一年吧。而且这一年除了除夕饺子,中秋月饼,要顿顿清汤面,不加蛋的那种。”
“一年后我都回蜀地做小将军了,还做啥生意啊……”
“呜呜呜呜呜!”徐瑁嘴里嚼着饭,却发出了不赞同的声音。
“师弟啊,你家商帮那么大规模,是靠什么起家的啊。”苏志睿嚼着蟹钳。
“我家?”秋时想了想,他家的生意可广了去了,但是起家的生意,却是很冷门的水产。“我父亲当时养王八发的家。”
苏志睿不解,天下生意多了去了:“当时怎么就想着养王八呢?”
“父亲说是外公给他的建议啦。”
“那王八要怎么养呢?”苏志睿好奇。
“首先,你得喂他特制的饲料。”秋时夹起一块豆腐,放到苏志睿的碗里,“师兄,不能只吃肉,要搭配着吃。”
苏志睿一皱眉,把豆腐夹出自己的碗:“我不喜欢吃豆腐。你接着说,养王八的事儿。”
“我父亲养王八那会儿啊,特制的饲料王八不爱吃,我父亲为了王八长个儿,就挨个往王八嘴里塞,可辛苦了。”秋时道。
秋时见苏志睿不肯吃豆腐,亲手夹了一块豆腐,豆腐很软,随时都可能碎掉,“师兄,我给你夹了块豆腐,张嘴,啊——”
“啊,我不吃!”
“要掉了,快!”
苏志睿不情愿地吃掉了。他抹抹嘴:“我不爱吃这个。”
秋时道:“为了你长个儿,必须吃。”
徐瑁好像听出了什么,他本想提醒苏志睿被占了便宜的,但他被秋时嘴角极细微的腹黑的笑意吓到了,埋头老实吃饭。
秋时也问过父亲,当时为什么选择养王八,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秋父回答,这是秋时的外公的意思。
但当年秋父养王八的故事是这样的。
“请把您的女儿许给我!我们是真心的!”秋父当时还是个白面小生,只是穷得叮当响。
“让我女儿跟着你这样的穷鬼?你养得活我女儿吗?学人家讨媳妇?回家养王八吧你!”秋时的外公当时打量了一番秋父的衣着,面露鄙夷,是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