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乾三年秋。
苏志睿带兵起事已有五个月的光景了。苏志睿起事之初,便已联合好了南方十方军阀,可以说他的造反有一个非常顺利的开头。
苏志睿的军队不比普通的乌合之众,他的军队四散在蜀地到江州的地界,彼此间可以互相支援。朝廷的军队虽然来势汹汹,却无法择一处紧打。苏志睿选择退而不战,而朝廷的军队在江南站不住脚,毕竟后续粮草跟不上,孤立无援,占下的城没几日便被滋扰了回去。
徐瑁行事小心,不肯分散军队,亦不肯从北方戍境军队中抽调兵卒。前者是因为怕被苏志睿逐一击破,后者是因为从春末到秋中,北方粮食正熟,怕北方蛮子趁乱,沿途抢粮,带兵一路南下。
那群蛮子徐瑁向来是信不过的,所谓的和平不过是他们惮于大宛雄兵的伪装。
徐瑁和苏志睿只这样暂时僵持着。
因为徐瑁刚刚上位,对南方的改革并未加深,南方的官制,民生,律令等一直处于混乱的状况,倒是苏志睿接手南方后,代徐瑁将南方整顿完成。
而苏志睿并没有养精蓄锐准备北上。
苏志睿的军队大都集中到了国境东南——霸枪直指东南少兰国。
秋,钟州。
钟州如串在长江上的玳瑁,镶嵌在整个大宛的版图上熠熠生辉。
这是大宛最富饶的州郡,也是大宛众多商帮的发家之地。钟州东边接壤长江以南贩木倒铁的江州,北边是干燥贫瘠,却盛产煤炭的青州,西边则是邻有别国、同时手工业发达的柏州。长江支流像无数经脉,连接贯穿钟州,钟州商人携盐铁布匹,乘船奔走四方,待天下之客,盈九州之利。
每年中秋,四方有名望的商人都会汇聚于钟州的重伊城。既是为了一起商定来年各商帮货物价位控制,同时也为了结识更多生意上的伙伴,好在沉浮商海中互相照应。
圆魄挂于寒空,融融重伊城的屋瓦。
这夜中秋,有着钟州重伊城最最不能错过的盛景。
中秋佳节,大商们聚集在重伊城,此地自然热闹非凡,多家商人出钱在城里准备了自己故乡才有的活动,聊表思乡之意。
重伊城街头火光热闹,人头攒动。
街上走动的,十个有九个是商人,是有钱的主儿。
重伊城的中心,便是各位大商集资建立的大宅院,出资的商人来自五湖四海,自然这大宅院也带着四方建筑之美。
里三层外三层的,精而合宜,大而霸气。
乐半七站在大宅院外边,深吸一口气:“哇,这里的空气都有一股淡淡的铜臭味儿。”
秋时把手掩到长袖低下,捂住口鼻:“笨蛋,是你踩到狗屎了。”
乐半七大窘,连忙往石阶上来回磨蹭鞋底,臭味借此弥漫开来。
秋时皱眉,展开扇子继续遮住口鼻:“你别搁人门口磨呀,像什么样子?去买双鞋子换上。闲了便去游游花灯,看看街上热闹,我要进去了。”
“别啊哥,我也要进去!”乐半七急了,右脚搁那儿更用力地蹭着石阶,石狮子好像被熏得表情更加狰狞了。“我不管!我要去看小姐姐!”
“我进去办正事,你别给我添乱——买双新鞋子去,完了寻处瓦舍玩儿吧。”秋时解开大氅的第一枚扣,拾阶而上,从怀里取出红色的邀请函,交给门口的门僮。
乐半七在不远处哀怨着脸,直到秋时进了大门,他才驼着背,慢悠悠扛起一对长短刀走开了。
大院里热闹非凡,操琴的优伶,异域的舞姬,来自各地的大商巨贾带着家眷后辈,互相招呼。大气的布局使得这些商人们的交流既私密,又大方。
这不仅仅是商会,还是交际场,大商们都带着貌美才俊的后辈,若是能凑出一对良缘,可不知能催出多少利益。
这大院里的人来自天南地北,却因为钱热络在一起。
所以孤身一人前来的秋时,分外显眼。
历年来的中秋盛会,秋时的父亲作为江州商帮之主,从来都不会缺席的,而他辞世后,秋时没有半点商帮之主的自觉,今年是他第一次参加商会。
准确说,这是他第二次参加商会,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还太小,记住的不多了,他在院里无聊,便回忆起小时候的事。
秋时从江州大老远赶来,却不是为了谈生意。他静静等该出现的人出现。
方人瑞老远便看到了远处的秋时。
方人瑞是柏州巨商,和秋家在生意场上多有来往。方人瑞人品不咋地,却着实会做生意,他今年四十五岁,只用了十年的时间,便带领方家坐上了柏州第一商的位置。
方人瑞清清嗓子,好让声音盖过远处秋时身旁的优伶琴声:“阿秋!”
秋时闻声,慢慢扭过头,认出方人瑞,朝他走去。方人瑞用眼神招呼了身边的几个小辈,一齐往秋时那边走去。
“方叔叔好久不见。”秋时微微弯腰行礼。
“唉,这不是那姓苏的造事儿嘛,生意那边出了些问题,许久不曾抽身去看望贤侄。”方人瑞摸摸翠绿的扳指,“贤侄几年不见,还是从前般一表人才啊。”
有些深陷的眼窝,眉眼细长,线条分明的下巴。秋时的身上全无半点商人样子,不知是多少少女梦中情郎的模样。
“方叔叔过奖。”
方人瑞这才发觉身边几个小女娃微红着脸,不敢直视秋时,或以团扇遮面,或低下头搅着手绢。
方人瑞却是知道,这个秋时,她们还是不要白耗心思了。
方人瑞咳嗽一声,似是随意闲聊,却是提醒家中的小辈不要对眼前这人多加妄想:“上个月贤侄大婚,我本该是去的,可是偏偏生意上的事儿一档子接着一档子地来,我着实抽身不得,还望贤侄理解呀。”
“都是生意人,当然理解。我收到了叔叔托人寄来的凤冠霞帔,做工细腻,也很漂亮,她非常喜欢。”秋时道,“礼到人便到嘛,改日我一定带夫人到叔叔家做客。”
“念栝喜欢就好,你叔母她选好嫁裳寄出,可担心坏了,就怕念栝眼界高,瞧不上。”
“哪有哪有,她喜欢得紧。”秋时看了一眼他手指上北阳玉扳指,似是岔开话题,“叔叔这扳指,可价值不菲吧?”
“没花多少钱,这扳指的主人不识货,我随便几个钱打发了。”方人瑞打哈哈,这场谈话,他已不自觉摸了三次扳指了。
真的不是你雇人硬抢来的吗?秋时在心底冷笑,他手上的竹扇轻轻砸着手心,一下,两下。
方人瑞摸着扳指,他很紧张,不自觉就扯出了一件事:“这扳指啊,被那盗魁瞧上了。”
“啊?叔叔还怕什么盗魁?”秋时笑道。
方人瑞把戴扳指的手藏到袖下,背到身后,“我怎会怕他,一瓦上鼠辈罢了……那只老鼠在柏州下了信,我……我怕碰见他晦气,便带这扳指过来钟州。”
在心底里,方人瑞还是怕的。
“哈哈,就是就是,盗魁就是本事上了天,也猜不到叔叔会戴着扳指,出现在钟州重伊城啊。”秋时表面附和着,心中满是嘲讽。秋时又问:“听闻叔叔在柏州,认识几位有头有脸的大人?”
“认识”一词,带着些许意味。
“贤侄可遇上了什么麻烦?”
“麻烦算不上,我有一个榆姓好友,想去柏州景庄郡谋个小小的公差做……”
“小事小事,择日我便拟一封……”
一声女子的大喝,打断了方人瑞的话,众人循声望去,那女声引得全场瞩目。
“所有人,不许动!”
此女子夜行衣,戴木质鬼怪傩面,腰间别了两把短匕首,她一人站在围墙上,身后的月光,衬出那人的身段,凹凸玲珑。
这是传闻中盗魁的打扮!
舞姬们停了动作,优伶们摁住颤抖的琴弦,不再发出一点声音。
她穿着夜行衣,趁夜色躲开了守卫,进到了大宅院的最中央。
此女贼抽出一把匕首,跳下墙头,正巧落在秋时和方人瑞中间。
方人瑞身边的小辈们从小锦衣玉食,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纷纷退了几步,嗓子也刹不住了。直到盗魁把锋利的匕首刀尖指着方人瑞,这几个小辈才停了慌张嚷叫。
秋时聪明,方人瑞油条,两人都知道,这个假盗魁所求,是财不是命。现在重伊城挤满了人,杀了人,沾了血,是逃不掉的。
秋时从头到尾连眼睛都没眨,他在脑海中修改着自己的计划——首先,扳指的事儿今晚是摆不平了,先对付这个冒牌盗魁。
淡淡的胭脂味儿,秋时抽抽鼻子,他记得这种胭脂,它产自西域,名为红惠灰,由新米、桃花、夏枯草和白茯苓所制,附属功能是祛老年斑,用这种膏脂的,应该是年过半百的贵族夫人。
可听她的声音,分明是个二十不足、二八有余的女孩家。
这不会是个男子假扮的吧,否则怎么会用错了膏脂?
秋时在她的左手边不远处,所以看到些细节——她的肩上是什么?怎么被烧出一个个小小的洞?
月色虽明亮,却照不清她肩上的黑衣。
秋时想凑近看清,本来看方人瑞的盗魁,扭过头来,用那张吓人的傩面盯着秋时:“你想做什么?”
她的另一把匕首还别在腰间,她伸出左手揪住秋时的衣领。
秋时作势慌乱中反抗,实则有意识地握住她的左手。
尺骨头比较突出,食指侧有一层茧,手掌较宽且短——这是一只男人手,剑格磨出的茧,说明他至少会使左手剑。
果然,秋时心说一个年轻女子怎么会用这种膏脂。
她——哦不,是他。
盗魁他一把揪住秋时的衣领,把他推倒在地上。
他一定用了伪音之技,改变了自己的嗓音,可这种技法也是有缺点的——倘要发出异性的声音,那么声线的年纪便暴露无遗了。
嗯,不足弱冠之年,是个男子,他的武器并不是现在所持的匕首,匕首往往是反握,而他的手茧却出现在食指侧;他现在是右手持刀,说明他至少不是左撇子,加上他左手的手茧,说明他应该使双刀,或长短剑之类的双持武器。
他是戴着面具的,为何还要涂上胭脂扮成女人呢?
今日中秋,城里都是人,明明寻常的打扮最好呀,拿到财物后跳出大院,往人群中一钻,谁捉得住他?
秋时想,正是因为街上的人太多,他若从外边翻墙进来定会引人注目,而且大宅院里守卫森严,他只有穿着夜行衣才有机会来到这里。
可是,在大街上便穿了夜行衣吗?或者说,他是在哪里换上夜行衣的呢?
秋时觉得自己的想法进了死胡同,他把关注的点放回到胭脂香味上。
首先,他并不是为了扮女人而涂上胭脂,因为他有面具隐藏身份——他涂上胭脂为了遮盖住其他气味,然后为了不让人觉得胭脂味道奇怪而扮作了女子。
他身上本来的气味又是什么呢?
秋时跌在地上,心中一点一点地演绎。
看着盗魁肩上灼出的洞,浮现在秋时眼前的并不是腾空而起的烟火,而是闺中美人垂髫小儿趴在二楼的阑干,伸出手,指着街上的灯火鱼龙舞,而手中的烟花火烬也落到了街上。
如果胭脂味道要掩盖什么的话,就是这火药味道了,如果他身上有火药味道的话,那么衣服上的洞应该是不久前灼出的,这也就印证了之前的猜测,他的确是穿着夜行衣在街上走动过。中秋放烟火的并不多呀。伦桓人的有这习俗,伦桓的商人,秋时想了想,他们的商铺在城西,储水之池附近。
等等,今天是中秋,街上维护治安的衙役要比以往多才对啊,再说群众也不瞎,他是怎么做到穿得这么可疑,却可以从城西跑到城中的这处大院呢?
对了,今天有傩仪队伍,他这身打扮不是为了假盗魁之名,而是为了混入傩仪队。
几十个人穿着黑色的正衣,戴着木质的傩仪面具游街,只要他把匕首收好,便可以跟着队伍行进。
他身上沾了火药味道,他为了不让人察觉出他来自城西,进而被推算出混入了傩仪队,所以在傩仪队路上经过胭脂摊时,买了些胭脂。他急匆匆地买,所以并未细想胭脂的种类。
卖胭脂的店铺,都聚集在银鱼巷,贯西向东。
银鱼巷和城西水池相连接,便可以推算出傩仪队的行进路线。
等到傩仪队经过这城中大院,他便脱离了队伍,因为穿着夜行衣,所以很轻易避过了耳目,跳上了围墙,进入大院。
这贼不能在此逗留太久,毕竟他要追上此时继续向东的傩仪队。
而他离开后,这人海茫茫,就算报了官,衙役们没有方向的话,还是会被他逃掉。若他不混入傩仪队的话,便是街上的可疑人物,那么多寻街的衙役,是很容易被捉住的。
当然,他也不会一直待在傩仪队里的,因为他混入傩仪队只是为了避开街上不知大院发生劫案的衙役,等有人报了官,衙役们根据他的打扮,一定会先联想到傩仪队有问题,一定会截住傩仪队的。
即使这时候傩仪队已经走出很远了。
所以他会提前离开队伍——赶在官府追到傩仪队前,在一处人少的地方,躲起来,换下夜行衣,恢复男子打扮。
官府的人收到的命令是捉一个女子大盗,他一个男人,当然好脱身了。
秋时算了算。
位于城东,在行进路线上且人烟稀少的——夏家胡同!
秋时撑住膝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他轻轻拍去身上的尘土,从盗魁进场,到他拍下最后一点衣上纤尘,短短几个呼吸间,他已经得出了结论:这个贼是男子,二十岁左右,使双手的武器,半柱香的时间之后,便会出现在夏家胡同。
秋时算了算时间,报官的确来不及,但如果这贼走后便带上家丁,还有那些商人的武夫保镖直奔夏家胡同的话,根据这些特征,应该可以截住他。
秋时低垂着眸子,装出害怕妥协的样子。
“赶紧的,愣着干嘛,把值钱的都交出来。”这贼声柔音娇,与娇弱女子不相符的举动,是他拿匕首刀锋抵着方人瑞的脖子。
果不其然,这贼急着离开,追上傩仪队,只扒拉了方人瑞一人,便满意地收了手。方人瑞眼神哀怨,你丫就逮我一个人抢啊,扳指都不放过。
这贼抱拳,“各位,有缘再见啦!”
声音里还有点小俏皮。
秋时心道:希望缘分就在半柱香后吧。
这些都只是秋时的演绎推算,秋时心中只有三分把握捉住他,毕竟时间太赶,线索太少了。
再说,在推算的过程中还有很多不可知的因素——比如,万一这货平时就是喜欢扮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