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吞饵篇(3)
戏子伶人2020-07-31 13:354,849

  太守府守在风渠的最边儿上,再往北便出了青州,是棠州了。

  太守府在山上,北面崖下便绕着黄河支流。

  “大人,事情都办妥了。”

  左相贺全面露喜色,“辛苦师爷了。”

  “哪里哪里。”张师爷一哈腰。“能为贺大人分忧解难,是小的荣幸。”

  张师爷的脸上艰难摆上谄媚的笑,几乎是同时,不屑在心底冷笑。这种喜怒轻易显于色的人,是如何爬上朝野中至威也至危之位而不落的呢?

  张师爷还记得前些日子,府邸里的下人呈上盗魁留下的信时,李大人和贺全的惊恐模样,倒是右相顾雨儿,虽是个年轻的姑娘家,却遇事冷静,心如止水,古井无波。

  李大人见信上的目标是自家的那幅画,惊恐不已:“贺大人,这,这贼人居然……这可如何是好?”

  李大人已紧张到说不出重点了,期期艾艾半天。也难怪,李大人同顾雨儿一样,附属贺全党派,皇帝徐瑁早就想整他了。这个当口,若是把先帝赐予的画给弄丢了,肯定会被徐瑁大做文章,乌纱帽丢了还好说,就怕深究下去,脑袋跟帽子一起丢了。

  再加上民间的各路传说,已然把那盗魁吹成了个神仙,被他看上的东西,没有躲得过去的。

  顾雨儿喃喃自语道:“又是画吗?”

  贺全当然得护着李大人了,可他也没什么办法,忙问师爷:“师爷有何见地?”

  张师爷皱着眉头,解读信上的内容:“信上的说法很委婉,说两位大人来青州,他盗魁愿献技露巧,为两位大人表演一出隔空取物,请李大人务必将与一箱黄金等价的一搏云天图备好,因为他这场表演所需的报酬,便是这幅画。”

  两位大人,自然是指贺全和顾雨儿。

  此事关系自己命途,李岩慌忙道:“我们要不要把画藏起来?或者转移到别的……”

  贺全冷笑:“不过是个贼人,躲躲藏藏的,这事要是传出去,还不被人笑话?!”

  顾雨儿表示赞同:“不就是个贼吗?办他!再说了,他可是一等朝廷钦犯,捉住了可是大功。而且你总不能把画藏一辈子吧,这次他不动手,不代表以后不出手。”

  贺全道:“我是真的很感兴趣,他是否有传闻中的那样盗技天下无二。”

  “可万一……两位大人当然神勇,我是说万一……万一没抓住盗魁怎么办?皇上那边可不好交代啊……”李大人皱眉道,画儿要是丢了,一时还是瞒得住,但不可能长久骗得过耳目。

  张师爷眼珠一骨碌,计上心来:“信上也说了,要重现一次在裴将军府上的作案手法,不妨我们把那裴将军请来,毕竟他曾与盗魁交锋过,让他指导指导咱太守府上的守卫。”

  贺全双眼放空——他还在想是哪个裴将军。

  顾雨儿道:“好一个’指导指导’,若是捉得住盗魁,便是李大人的功劳,若是捉不到,这屎盆子,就可以往裴峰头上扣了。”

  李大人听完屎盆子往别人头上扣那句,才眉头一展,慌忙拱手道:“可不敢是下官的功劳,得多亏两位大人的帮忙呀。”这盗魁的事儿还没影儿呢,他便俨然认定这盗魁,是落网无疑了。

  张师爷道:“那我现在就去裴将军府上请他过来。”

  总之在张师爷眼中,这贺全实在不像有深谋远虑之人,他像极了那个无赖亭长,总是把“为之奈何”挂在嘴边,没了萧何张良就活不成。

  张师爷虽然心里看不起他,但他从不在贺全面前表现出来。

  毕竟萧何张良韩信再能蹦跶,也是被攥死在了刘邦手里。

  这个贺全,暗地里绝对有什么底牌。

  就在这时,下人过来敲门:“大人,裴将军来了,现在人在大堂,顾大人邀您过去议事。”

  顾雨儿安静坐着,且不说她,就她身边的丫鬟都是温雅端庄,是受过先生教授的样子。

  顾雨儿受不了眼前这人,偷看几眼就罢了,怎么一直盯着自己。

  她轻泯朱唇,低下眸子,咳嗽一声提醒榆钱的失态。

  榆钱听她咳嗽,慌忙从怀里掏出一团油纸:“我有药!驱寒的!”

  裴峰在一旁气得一记手刀直劈榆钱的脑瓜,榆钱吓得一抖肩,一缩脖子,随即拿手摸摸后脑勺,听他姨夫大喝一声:“你有个屁的药,你有病!”

  裴峰进门,也是先注意到这位右相大人。

  所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所谓窈窕淑女,大概就是形容这等女子的吧。

  梅夫人在一旁,看着这犯花痴的爷俩。

  “裴将军,你可算来了。”

  贺全在前,张师爷跟着,两人跟着声音进来。

  顾雨儿起身执礼:“贺叔叔午安。”

  “下官裴峰见过大人。”

  “下官李岩见过大人。”

  “客气客气,大家落座。”

  秋时此时心中思绪在电光火石间翻转,他现在是高度的紧张。他到府上的第一件事,便是牢牢确认了府上的建筑布局,心中也大抵有了计划的雏形。

  接下来,他要用言语,把这些人引到自己的局中。

  右相顾雨儿,虽是一个女儿家,三年便登上宰相之位;左相贺全,在朝中风风雨雨二十年,无人匹敌其锋芒。稍有不慎,就会被这二人瞧出破绽。

  他的手心,沁出细细的汗。

  裴峰先开口:“不知两位大人,怎么有闲抽身,跑到青州来?”

  贺全笑眯眯:“皇上命我二人沿青州,一路向南,清点监督各州知府,算是考政。历来京察都是吏部的事儿,也不知今年是怎么安排的,总之皇恩浩荡,与我这等轻快的差事。”

  李大人道:“倒是苦了皇上了,所有的奏本都得他一人看了。”

  顾雨儿:“皇上可是云央子的大弟子,你可莫小瞧了他。你若见过他批折子的速度,便不会觉得他辛苦了。”

  这也是贺全最头痛的地方,这个皇帝似乎不用休息的,自己在政务上插手的机会越来越少。

  贺全领着头,对着北边对皇帝又是歌功颂德一番,才进入正题:“裴将军,想必你已知道,今晚子时,盗魁前来盗画的事情了吧?”

  “只知道有这么个事儿,其他的,不甚清楚。”

  “张师爷?”

  张师爷颔首向前一步,旋即抬起头,从怀里掏出信件:“裴将军,请看。”

  榆钱也凑过去。

  裴峰黑着脸看完信:“太猖狂了。”

  张师爷目露杀机:“的确猖狂,要用同样的手法,在太守府再盗一次,还称之为表演。”

  张师爷目光一软,画风和话锋同时一转:“所幸我们有大宛猛将,我们的将军!裴峰裴将军!”

  裴峰心中凄凉:可是我根本就没被盗过呀,我怎个知道要如何布局?裴峰连忙摆手:“别别别……”高帽怎么突然扣下来了?

  “裴大人,这事你有经验,这府中上下全凭您调遣。”

  裴峰听到师爷这句,才算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是要拉自己下水。

  这一屋子的人表面悦色和颜,心中却恶毒,算计彼此。

  倒是榆钱,虽是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此时和夫人已然是最可信赖的依靠了。

  这烫手的活儿裴峰他正为难着呢,榆钱向前一步拍拍胸脯:“小意思,师爷放心,这事儿交给我姨夫就敞亮了,管他什么盗魁盗鬼,全给你治老实了!”

  哇!榆钱,你这混小子!就因为四六分账,你就要害死姨夫我啊!

  裴峰心里这样怒号,却也明白,这活儿接不接手,由不得自己了。

  “有榆小友这话担保,我可就放心多了。”张师爷道:“裴将军,那日黄白失窃,屋子里可有什么异样?”

  裴峰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榆钱紧跟着,接连抛出问题:“是突然不见的,还是像志怪小说里那样,云雾缭绕着,渐渐消失的——还是说,当时屋子里没人,看不到情况?”

  那箱子黄金根本就没被偷,裴峰怎个知道当时的情况。

  而榆钱的问法是聪明的,他看似是多问了几个问题,让裴峰无措,最后一句却暗示给了裴峰回答的方式。

  裴峰怎知道当时情况,他怕说错了话,让人识出破绽,便顺着榆钱的话答:“当时屋子里没人,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消失的,只知道再进去,整个箱子都不见了。”

  秋时心道:很好,就这么答。

  秋时本来打算在信中就把自己所需要的“场地”讲清楚的,但一细想,怕说得太清楚,他们联想不到裴峰,便在信中提到自己要像“裴将军府上那样,隔空取物”。这样他们自然会想到询问裴峰,进而想到把裴峰当做替罪羊,拉到府上。

  “师爷无须多问了,那日情况如何,将军心里自然清楚。将军,你寻一下府邸,找一间屋子放画吧。我们几个趁天色未晚,去看看那《一搏云天》。”贺全站起身,“唉,人老了,大晚上看东西不方便。”

  裴峰,梅夫人,榆钱三人走出大堂,裴峰阴沉着脸,榆钱却心情大好,毕竟裴峰可比两位大人好糊弄得多。

  天边微微收起了晚烟,日头如灿金。

  下人们张罗起晚饭的事,死气沉沉的李府有了些生气。

  梅夫人蹙眉:“马不停蹄赶来这儿,又饥又乏,却连个递茶的都没有。”梅夫人舒展自己的四肢:“这凌山真是高,爬上来真是废了好些功夫,身子骨都要散架了,真想好好吃一顿暖暖身子,早早歇息……”

  榆钱咳嗽一声。

  梅夫人当即心领神会,以极不自然的姿势挽住夫君的胳膊,惹得裴峰老脸一红。梅夫人道:“早早歇息岂不是浪费青春年华?!”

  裴峰挠挠头:什么青春?你的青春早就浪费在赌庄了好吗?赶紧跟青春这个词道歉啊喂!还有,你刚刚不是说自己很累嘛!

  梅夫人一扯裴峰的胳膊:“走,下山去,见识见识这里的人儿是不是长得和咱那地儿的一般模样?”

  裴峰挠头二连:喂喂喂!地域差得再远,人也都是长一张嘴两只眼好吧!

  “总之——咱夫妻俩好久没一起游街了,这次来权当旅游了,走嘛,看看去。府上的安保事情,就交给榆钱吧。”

  榆钱目送二人离开,直到再见不着二人背影,他才缓缓侧首,目光锁定整个李府最靠北的一座阁楼。

  等夫妻俩下山,暮色已盖住了镇子,阡陌里的灯火汇成一条条交错的融融的叶络,镇民交游,意兴盎然。

  梅夫人手拈一张薄纱的小扇,温柔的火光把她的面容带回了及笄之年。

  “笑一个嘛,阿峰。好久不曾见你笑了。”

  “这种差事落在头上,怎么笑得出来?”

  梅夫人:“不止今天哦,你我成婚以来,你笑得便少了。”

  裴峰黯然,他低头通过街上架着的小灯。

  “已不是当年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了,如今吃着官粮,却是混吃等死,尽不上为人臣子的义务,如何笑得出来。”

  两人挽着手一边走,一边交谈,身边一群孩童人手一枝糖葫芦,蹭着衣角玩笑而过。

  “这几年,我愈加频繁地梦到他们。”裴峰垂下脑袋。

  梅夫人一言不发,静默在他身侧。

  “夜夜他们都在梦里,问我家乡是否太平,乱匪可曾剿了,问我是否前途顺意,是否记得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

  “我不想带着兵在城里粉饰太平,我想我的家乡真正的太平,可不是像现在这样,蹲在城里,看着军饷被偷去喂一群白眼狼,听他们吹嘘外边的乡野是怎样夜不闭户,和睦连年。每年清明,我都怕这些说与旧友、师傅,会让他们不得瞑目……

  “还有今天这档子事儿,一幅破画罢了,搞得大张旗鼓,一幅画,又不得吃,且不能穿的,我一个将军,放着山上的匪不管,纠这破郎甚事!”

  裴峰越说越气,轻轻闭上两目,按下情绪。

  “阿峰……”

  “今晚,可能会见血,夫人用过晚饭,就去厢房休息吧。”

  “见血不至于吧,那盗魁也是侠义之辈……”

  “我一定会擒住他的,我不管那盗魁是什么仁义之侠,必要的话,我就是卸他一条腿,也不会让他跑了。”裴峰是不会抱左相大腿往上爬的,那样为人爪牙,有违初心。那盗魁便是他最理想的垫脚石,他早已受够不作为的日子了,所以今晚的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

  直到现在,裴峰也想不通,盗魁为何要承认那场根本不存在的窃案。

  他倒是要感谢那盗魁,让他的血久不见地热烈起来。

  离开江湖许久,他身上所剩不多的侠气和热气,又凝聚了起来。

  他根本无心街景,他轻声道:“夫人,我们回去吧。”

  “夫人?”他环顾四周,却发现周遭只剩了热闹的空气。

  “琪儿?”他寻见她灯中的倩影,阑珊摇晃。

  梅夫人扭头,五根纤长的手指有规律地前驱后倒:“这儿!”

  “这是什么东西?”裴峰指着摊子上排列整齐的灯具。

  “这叫走马灯,你见过的,不记得了?”

  啊,想起来了,那年大婚,二人游扬州。

  橘红色的剪影在灯纱上缓缓兜转,一圈一圈。

  “这是怎么做到的?”

  “真笨,里边有雕刻形状的木板……”

  “你还记得那次扬州……”梅夫人呆呆地盯着走马灯。

  “记得。”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

  “我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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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上有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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