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云城，夜。
宵禁已开始两个时辰了。
贺全如约候在穹心楼。
这时候整个泽云城只剩了漂浮在空气中的白色月光。
贺全所在的房间也没有点灯，白月光被窗上麻帘剪碎，一条一条铺在贺全的脸上。
贺全低垂着脑袋，他转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往前半圈，又往后半圈。
窗外传来轻轻的马蹄声。
贺全抬起头，朝窗外望去，一位黑衣公子打扮的人掀开马车上的帘帷，他展开白净的扇面，遮住自己的脸，走进穹心楼。即使街上空无一人，那公子也是这般小心，隐藏自己的身份。
贺全渐渐听到上楼的脚步声。
他的心，怦怦直跳。
门开了，一位黑衣公子走了进来。
“贺大人，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殿下。”贺全起身，毕恭毕敬地执礼，他抬起眼看向那黑衣公子，那人却好像怕月光，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看不见脸。
“霁州那边，传来消息了。”黑衣公子没有落座，贺全也不敢坐，与他一齐站着。“徐圭这次算是废了。”
黑衣公子自然是了解徐圭这等破事的，这小子到处说他舅舅多么能敛财，这事他脱不了干系。
黑衣公子“哼”了一声：“我这个弟弟，真是干什么废什么，就是一饭桶。”
那人提起衣摆，潇洒落座。贺全这才跟着坐下。
贺全还是没吭声，在一旁静默听着。
黑衣公子正是徐瑁的二哥，皇子徐璋。
“通过这件事看来，我要对我这个五弟，多加留意了。”徐璋道。
徐璋见贺全一言不发，不禁问道：“贺大人觉得呢？”
贺全：“殿下所指——”
徐璋摆摆手：“当然是问你，接下来我们要除掉哪一个？是徐璇，还是徐瑁？”
贺全想了想，“殿下觉得，哪个威胁大些？”
徐璋一歪脑袋：“贺大人，是在回避我的问题吗？”
贺全沉吟一二，答道：“要臣以为，臣最初的打算，是处理掉徐璇。”
论文韬武略，徐璋都丝毫不逊色于徐璇。徐璇虽然没有丝毫争夺储君的意思，但不代表他身后的势力没有那意思，更不代表徐煜的意思。
尤其是翰林院那群老混蛋，明显不爽徐璋的娘家人，徐璋的姥爷项尚，一品将军，不光掌管着驻守泽云的禁军，整个北方的兵权，几乎都握在他手中。
同朝的武将王司和蜀地苏成手底下的兵加起来，都赶不上他项尚一人。
大皇子徐璧七岁那年册立为太子，那时候项家还势弱，现在项家越来越多的人进入朝野，多少有些外戚干政的感觉了。
这到底是徐家的江山，徐煜怎么愿意看到那么多项家人入朝为官，渐渐势大。
徐璇那边倒是太平，做事也规规矩矩。
皇帝徐煜若是选了册徐璇为太子，那么一定会为他扫清障碍，项家的路，便不好走了。
徐璋也知道，现在的他因为项家人的原因，虽然势力大了，却不是夺嫡的热门人选了。
徐璋听了贺全的话，来了兴致：“最初的打算？这么说，贺大人的意思，并不是对付徐璇喽？”
“徐璇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做，已然是夺嫡大热，这种情况下莽然出手，吃亏的一定是自己。对付徐璇，不妥。”
徐璋一笑：“那怎么着？贺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去对付徐瑁？”
徐瑁虽然在朝中举目无亲，近来却因为卖田案的事情被推了上来。其德其能被翰林院的人大做文章，朝中已有不少大臣，看好徐瑁做太子了。
毕竟徐瑁要是做了太子，将来成了皇帝，朝中很多外戚的高位，便得让出去了。
贺全摇摇头：“不，当然不，徐瑁更不值得动手。这个少年有些本事，搞不好，会被他反咬一口。”
徐璋有些烦了：“贺大人不要拐弯抹角了，有什么想法，直说了罢！”
贺全道：“如今是你三人争夺太子的位置，任何两方斗起来，都会让第三方捡了便宜。”
徐璋道：“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可我不做点什么的话，这位置，指定不是我的。”
皇帝极有可能，在徐璇和徐瑁当中，挑一人做太子。
贺全道：“殿下莫急，听老臣说完。这二人我们都不要招惹，我们换一个思路……”
“哦？”徐璋来了兴致，他微微仰头。
贺全道：“我们可以……
“然后……
“这样的话，就算……”
贺全说完，“殿下觉得怎样？”
“贺大人不愧是当年与云央子齐名的人物，到底厉害。”徐璋的声音很轻，他在考虑贺全所说的计划。
“哪有哪有，我哪里比得上他呢。当年不过是有那么点识人之明，跟着他沾了点功劳罢了。”贺全道。
“贺大人何必如此过谦呢。”徐璋倒是关注起了云央子：“不知云央子先生，现在人在何处？”
贺全自然不能与他说实话：“这个老臣也不知道，他为人潇洒，这八年他憋在山上，现在指不定去哪里了。”
“这样啊。”徐璋站起身，“我这里就不多打扰了，贺大人也该休息了。我且回去，与我家外祖就此事商量一二。”
“是。”贺全起身。“殿下慢走。”
徐璋走后，屋子重归寂静。
贺全透过窗子，看见徐璋进了马车，马车慢慢地往项将军府的方向赶。
贺全这才松了一口气，舒服躺在藤椅上。
他是真心帮徐璋的吗？真心。
他是真心想徐瑁当太子的吗？也是真心。
两人他都是真心帮扶的，可是，他并不十分在乎谁赢。
他一边向云央子保证，站在徐瑁的这边，一边暗地里投了徐璋的队伍。
徐璧，是贺全与徐璋联手使计，遣人暗中下慢性毒，慢慢毒死的。
的确，如果是徐瑁坐上皇帝的位置的话，于贺全最有利了——可是万一他徐瑁没那做皇帝的命途呢。贺全的心思要比常人细腻得多，他的思量要比常人复杂得多。
徐璋也好，徐瑁也罢，贺全都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二人，这样无论哪一个取胜，他都能把自己的前途保住。
贺全想了想刚才自己的计划，是不是太绝了，他可不信，徐璋使出这招的话，徐瑁还有机会争到皇位。
这事不能让云央子知道，否则自己墙头草的身份，怕是要暴露了。
一直以来，贺全都以一副笑呵呵的样子示人，所有人都当他是个简简单单的人物，没主见，没权谋，当年蹭了云央子的功劳，才讨了个官做，这些年讨好各个大人，不断往上爬，爬到如今左相的位置。
当然，除了云央子。云央子从未觉得他简单，因为即使是云央子，也从未看穿过他的深浅。
他贺全，可是装糊涂的高手啊。
让我来看看，徐瑁到底有多少本事吧，也看看云央子，能出什么主意吧。贺全压根就不紧张，这次他给徐璋布下的棋局，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吃不了亏。
小仆敲门：“大人，房间为您准备好了，今晚要留在穹心楼休息吗？”
贺全隔着门，答：“不必了，我在藤椅上坐坐，稍稍休息休息就好，你且去楼下备好马车，一个时辰之后，我要出门见一个人。”
他还约了徐璇见面。
当然，他不看好徐璇，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要贴几句好听的上去。
贺全闭上了眼，开始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