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慕恒从胤京出发,快马加鞭地往西边赶。
此行算是重走我们去年到秦城督军时的老路。去年我便衣护送慕恒,在军中当个小侍卫,每天都无比悠闲。当时的我认为自己的命很好,生于显赫之家,又轻易得了高位。何曾想过,原来我的幸运全靠我爹用血汗浇灌,这高位,也不是先前想的那回事儿。
彼时我和那些世家纨绔子弟没什么区别,如今我似乎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长大了,也慢慢地拾起自己从前掩起来或者丢掉的身为女子的一面。后者是慕恒的功劳。
偷偷喜欢太子的那些时分,太子说好听的话,无微不至地关心我,温柔和煦,我的一颗心却总如同在海上飘摇,孤苦地,不知是否能够靠岸。而慕恒,他不会说甜言蜜语,也不细心体贴,偶尔还跟你闹脾气。可是很奇怪,和他在一起,我时刻感到自己被爱,无比安稳。人安稳了,就生出些温柔来。不止我,慕恒也是如此。他的性子比从前要和缓许多,不止对我,对旁人也逐渐没那样冷漠。
这一路,前半程慕恒上次男宠风波余怒未消,后面被我用哄小姑娘的手段给哄好了。我们两人快马加鞭地行军,忙中抽一两刻小空谈情说爱。因为大局已定,所以虽然艰辛,但能看得到希望,日子还过得比较逍遥。
五个月后,我们抵达秦城。
我们带来的大军和驻扎在秦城的漠北边军会合,我与慕恒也得以和前年提拔过的几个将军再见。如今接替了刘钦位置的是个叫吴克的将军,也是慕恒从前在军中的亲信。
据吴克说,自从西帝占领了遥州后,克林孜王的叛军就无意再和漠北边军起冲突,而是养精蓄锐,和遥州驻军盟合,打算一举将卓尔罕王的老窝端掉。可卓尔罕还保存有一些兵力,而且他占据的南西戎恰巧与遥州接壤,所以克林孜一南征,卓尔罕就西退打遥州。现下,遥州北部已是卓尔罕王的地盘了。作为西帝的盟友,克林孜照理应当分出一路大军去遥州支援,可惜此人见西帝失了势,就有爱答不理的意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卓尔罕部往遥州退,大约是想先把旧王的势力逼出西戎,而后把烂摊子留给我朝收拾,所以如今两方只是表面的盟军,实际上早有嫌隙。
不知道西帝仓皇西逃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十年的盟友如此不牢固?
正好,敌方一盘散沙,我方勠力同心,这一仗打起来定会很轻松。
来到秦城的第三日下午,有人通报说卓尔罕王的使臣觐见。我眼皮子都没来得及抬,就听见那边吵吵嚷嚷地进来一个姑娘,转头一看,那裹着正红色胡服大袄的小蛮婆,不是柔丽又是谁?
一年未见,柔丽看起来倒是成熟了不少,可惜性子还是没有半点收敛。我们两人相见,都是一愣,随即不约而同地给了对方一个白眼。
“怎么这么迟才来?”
“咋咋呼呼做什么?”
我们同时说出这么两句话,继而都笑了。我站起来,走向她:“见过皇上了么?”
“没有,先来找你,我们一起去,”柔丽过来拉我的胳膊,边念叨着,“对了,你和中原王怎么样了?没听到大婚的消息,吹了吗?”
“关你屁事,”我笑骂她,“你爹都被人追着打了,你还有心思想这个。”
我们一同朝慕恒的大帐走去。
“本公主这不是来了吗?我按你们说的攻下了遥州北部,占领遥北后,北拒克林孜,南围西帝,这仗闭着眼睛都能打赢!所以事不宜迟,我打算要快快动手。”
我转转眼:“哟,怎么,看来有人大权在握呀。”
“当然,我那些草包弟弟妹妹怎能争得过我?”柔丽依旧不谦虚,耀武扬威地笑了两声。
我其实一直在关注柔丽那边的消息,听说她回到西戎之后深得卓尔罕王信任,加上有恩师果舒尔将军辅佐,又立下盟合中原大功,很快就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本来她就很受卓尔罕宠爱,此次反攻大计若成,她便能稳稳当当地拿到储君之位。戎人的寿命普遍短些,卓尔罕王身子已经老弱,用不了多时,她就会登上王座。
说起来,这小狼崽子真是要当漠上女王了。想到去年我们走的那一程,我不禁有些唏嘘。也不知三人再次相见,会是怎样的场景。
柔丽似能看出我心思般道:“我走前说的话,如今还算数。”
是说用秦信的命换一座城的事。
其实这家伙还是太任性,一个国家理当对领土分寸不让,为得到一个人割让城市给邻国,这事也只有柔丽能做得出来。想来,她年纪尚轻,根基不稳,做出此般决定难免要落人口舌,王位之争想来残酷,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枝节,说不定前面费心铺好的路都要功亏一篑。
我叹了口气,不知怎地就给小蛮子出起了主意:“已经接受了我朝的援军,转眼又这样割城,你有没有想过后果?这睦邻守境和里通外国可就那么一点的差异,如果有人想要推波助澜,你怎么应对?王位可没你想的那样好得,瞧瞧中原这一出你就知道了。别老像个小孩子一样,说什么就是什么,没这座城,秦信的命我也会保。你可别傻不拉几地去冒这把险。”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人家给你城你不要,是不是傻?但转而又安慰自己,西戎的一个破边城谁稀罕?让柔丽登上王位,履行她不骚扰边境的诺言才是正理。
柔丽眨眨眼,道:“真的?”说着还戳我一肘子,“这么够义气?”
“你没脑子,本官能跟着你瞎起哄吗?”
“你说谁没脑子?”柔丽作势要打我,被我先发制人地拿住。我们两人你推我搡地走了几步,引起了周围士兵侧目,这才停下了。
“行了行了,要打等会儿陪你打,看看你这一年可有长进。”
“一言为定!”
这时,慕恒的营帐到了,我引柔丽觐见。
如今的柔丽已经没有当年初至皇宫时冒冒失失的样子,与邻国皇帝往来全然没有莽撞之举,礼数十分周全,话也讲得漂亮了许多。连慕恒都有些吃惊。
我们几人商议了小半个时辰,决定正式宣布与卓尔罕王盟合,这就派兵给柔丽。接下来,我们会先两面夹击,将遥州打下。一旦中原的家事解决了,便挥兵北上,灭掉西戎叛王。这是帮助卓尔罕,也是对克林孜干涉我国内政的惩罚。
当日,柔丽带兵离去,而我们将在三日后出征,剑锋直指遥州首府永安城。
如柔丽所言,这一仗实在不难打。那边本来心不齐,光是听见我们盟合的消息就已经自乱阵脚,士气尽失。加上遥州边军本来也是不情不愿地效忠西帝,这下见他大势已去,更是无心恋战。
我们的大军势如破竹,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打到了永安城门口。
此刻,我和柔丽的两路大军在城郊会合,最后一战一触即发。
最后一次与手下将军们集议,关于作战的事宜部署好后,我吩咐道:“各部通知下去,明日破城之后,务必留下罪臣秦信之性命。柔丽公主点名要人,正好借机送个人情。”
各位统帅听了这话,面面相觑着。谢将军本来明朗的脸色阴了下去:“大人,有的人情可以送,有的不行。还请三思啊。”
经过这么长时间,我已经不是那个刚带上兵,底气和威信皆不足,总需要老臣在旁辅佐的新官了。
“本官已经决定,”我淡淡地扫视着在座诸位,语气不容商量,“以一条贱命换来与西戎的友好,本官以为值当。”
“若说两国友好,咱们要帮卓尔罕平叛,他们还敢翻脸不成?再说,上次她已经承诺过再不主动挑衅边界,如今又要人,这个蛮子公主未免太贪心。依我看,这可不能纵容,谁知道日后她还要加什么筹码?一来二去岂不是没完了?”林将军向来心直口快,没想到我也想保秦信这一层,便大大咧咧地开了口。
这些人对秦信恨得牙痒痒,听了林将军一言,都纷纷附和。
谢将军也趁机又道:“大人,下官以为不妥,”他压低了声音,“先前皇上对大人已有不满,如今刚刚好转些,切不可再因这等小事惹皇上生气。”
“皇上和我之间并无嫌隙,谢将军莫要听信谣言。我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眼神坚定,“传本官令,明日务必生擒秦信,不得伤其性命。有违令者,军法处置。”
话说到了这份上,在场的众位再无反驳的余地,只得领命,纷纷退下了。谢将军留到最后,似乎还想劝我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苦笑:“老臣,明白了。”
说罢,他也最后屈膝拱手,拜别了我。
当夜,我睡不着,独自出去散步,没想到半路撞上慕恒。他显然也是无法入眠,所以出来透气。
我们俩撞上了,便一同在月下走一程。
“你还记得御花园里那棵杏树吗?”沉默良久,慕恒率先开了口。
他突然提起这话,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垂下眼帘笑了笑:“前年修映星湖,已经被伐了罢。”
他点点头。
慕恒小的时候很爱去御花园玩耍。皇后逝世之后,他被交由十分受宠的罗贵妃教养。这罗贵妃便是燕王的母妃,她工于心计,怕是早有了扶自己儿子上位的打算,自然将慕恒视为眼中钉,母子俩明里暗里总欺负他。
慕恒不愿待在罗贵妃的寝宫,便成日里在御花园游荡,尤爱偏僻处的一棵杏树。太子知道了,经常抽空过去陪他,兄弟俩在一起度过了许多好时光。
在皇上和众臣面前一向沉稳的太子和慕恒一起爬树,一爬就是许多年。两人慢慢长大,直到先前可以同骑的树枝,后来不能乘受一人重量。
太子和慕恒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在树下练剑,从颤颤巍巍拿着重剑的孩子练成大内第一高手。
现在想来,年岁过得真快啊。那时候谁能想到,我们三人会是这样的结局。
“近来我时时梦到那一年,我和大哥在树上跳来跳去,只为争一只知了的场景。他捉住了那只知了,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可他将知了递给我,自己仰头栽下去,底下是万丈深渊。”
慕恒的眼睛空空地望着永安城的方向。我看着他被月色照得凄寒的侧影,没有接话。
“你……非要他的命?”良久,他又开了口。
“他犯下了滔天大罪,非得以命偿还。即便我不要他死,文武百官也会要他死,饱受西戎骚扰的西疆子民会要他死,病中被他软禁的先皇,被他害死的先皇后,也会要他死。无辜受到牵连,被逼自刎的我爹,更要他死。”
慕恒早料到这回答。他脸上并无波澜,只是轻声叹了口气。
我想他大约也有了和我一样的感受——身居这高位,并不快活吧。
他转过身来,抱住我,突然道:“以后我们只要一个皇子。假如他夭折,这皇位我便禅让给别人。但只要一个。”
“好啊。”
我在他怀中笑了,泪水却从眼角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