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的时候已是在船上。我身子晃晃悠悠,四周弥漫着河水的气息,还掺杂着一种……藕粉桂花糖糕,梅花酪,蟹粉酥,枣泥卷,胡饼,和牛肉包子的味道。
我艰难地扭过脖子,就看见慕恒在吃饭。
我虚弱地吞了口口水。
慕恒筷子一顿,转头看向我。
“……为什么我一吃东西你就会醒?”
明明是我每次醒来你都在吃好吗?!我浑身剧痛,挣扎着坐了起来爬向吃的:“王爷,我们这是死了吧?”
“我们已经在西淮渡口上船了。”
我伸向肉包子的手停在半空。
“那卑职能吃吗……”
“吃吧。”
我直起身子坐在慕恒对面,拿起包子就往嘴里塞,一边含混地问:“王爷,你是怎么带我从火中逃出来的?”
“不知道。”
“不知道?”
“我醒来的时候身在离朝露寺二里外的地方,除你之外周围并无他人。”
“真的?”我张了张眼,“莫非是神明相助?”
慕恒摇摇头。
“我有种感觉,在宁安府衙下药的,在集市上杀死那三个杀手的,与昨夜救我们的,是同一个人。”
“啊?这怎么可能?昨夜朝露寺除了我们,秃驴,还有那群刺客,就没……”我话说到一半停住,突然反应过来,“王爷你是说,那人先是在府衙,而后潜伏在那群刺客当中?”这样的话,他便有机会在暗中做所有的这些事了。
“恐怕不止,”他若有所思道,“我记得,在驿馆的时候,离我房门最近的五个刺客身上的致命伤十分相似,似是出于同一人之手,看来是有人在最后一刻为我拦住了他们。那夜,你可看清了?”
“这个嘛……”
“算了,问你也是白问。”
“我当时哪敢探头看啊,卑职要是被发现了,谁来保护王爷?”我边吃桂花糕,边笑道,“现在好了,我们终于脱险了。”
慕恒没有接话。他摇了摇头,拨开船舱的竹帘,向外望去:
“恐怕,这只是个开始。”
渡过了淮河,我和慕恒总算是过了几天太平日子。那天在风沙里受的伤虽然不重,但也不轻,好在天气寒冷,伤口不易发炎,加上我一直揣了特制的药膏在身上,这些天来,我们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日夜兼程,我们终于赶在渡口结冰封路之前坐上了船,第二次渡了淮河。
从刀疤脸那群杀手的身手来看,他们大约是宁安府丞能拿出手的最后的人马,连他们也折在了朝露寺,府丞可谓大势已去,再加上淮河的水路已封,他们即便想追,也追不上了。只是不知道慕恒口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他会不会还有别的埋伏。
如今已是深冬,但由于我们一直在向南走,所以并没有感到天气转冷,只是腊月里各家各户都在为过节准备,四处的氛围的确是越来越喜气了。按照原来的计划,我们会在年前回宫,带着捷报贺岁,但现在看来,不但岁宴的珍馐,今年连皇宫里的元宵都吃不上。一想到这个,我就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和慕恒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发觉这个人其实没有别人口中那样凶残暴戾,就是脾气比较差,而且不太会与人相处。其实我知道,这是有原因的——慕恒的母后,也就是皇后娘娘,在他十岁的时候就得急病去世了,自那之后,他就变得非常孤僻,除了太子殿下,几乎没人能够接近。
说起来,那一年也是我刚进宫的年头,太子刚立,九岁的我被父亲放进了东宫培养的第一批小侍卫里。我进宫前后,正是皇后娘娘殡礼结束,下葬昭陵的时候。
合宫上下都在说,慕恒是个性子冷淡又成熟的孩子,就连皇后娘娘去世,他也没失态大哭,但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那年是多事之秋,西戎国作乱,皇后下葬那天,皇上御驾亲征。我跟着太子去送皇上出征,回来的时候碰上同样送别皇上回宫的慕恒。他屏退了宫人走在路上,边走边哭。慕恒哭的时候咬着牙,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们走到跟前才看见他满脸泪水。那时也是同现在一样的时节,他用袖子抹脸上的眼泪,脸上和袖口都结了薄冰。那年太子十八岁,身量比他高出许多,他脱下自己的披风将慕恒裹住,蹲下身来将他揽进怀里,说:“九弟,不要怕,从今往后,大哥来保护你。”
慕恒咬着牙,只是抽泣。
太子拍着他的背,也掉了眼泪,而且显得比他还要伤心。
那时的我看着这一对兄弟,隐约觉出了两人的性子。我打定主意要永远跟随太子这个主子,因为他是个如此温柔仁厚的人,另一方面,我又觉得比我还矮些的慕恒这样小小的,孤单单的,真是令人心疼。
万万没想到,十年过去,太子温厚不减,这个九王爷呢,个子长得这么高,身手也练得这么好,成天对我横眉冷对,呼来喝去,有时候还不让人吃饱饭,想到当初年幼无知的我还叫着“小王爷不哭”,拿手绢给他擦眼泪,我就觉得人生真是无常。
每次想到这个,我就格外思念远在胤京的太子殿下。
总之,我就这样在慕恒的奴役下,归心似箭地往京城走。这日,我们到了淮阳府与苍州府交界的凤宵城。
凤宵是北方最繁华的城池之一。不像西淮,这里气候宜人,民风也比较淳朴。我们到的时候,那里正下第一场雪,那雪已经在地上积了颇厚的一层,整座城池银装素裹,分外可人。
我牵着马踏雪而行,感到心情十分愉悦,慕恒也难得收起了凶巴巴的样子。
城中人来人往,街市繁华,我打量着路旁各色的小吃摊,刚要说话,就听见身后传来杂沓的马蹄声。转身回看,却是一列军队浩浩荡荡地入城了。
我心中暗念奇怪,西戎国已经安定,这时节哪来的兵马调动?而且看这支军队的盔甲服制,应该是宁北府的漠北边军,他们不好好地镇守边关,跑到凤宵来做什么?我看向慕恒,却发现他眉头紧锁,死死地盯着那队伍为首的人。
我也跟着瞧,看清楚那人后,不禁翻了个白眼。这人以前是燕王的手下,从燕王府侍卫总提领做起,加官进爵,成为戍边大将。以前燕王未受封,还在宫中的时候,我们都是侍卫武官,算是共事过,这人性格暴烈,心狠手辣,高傲自大,非常讨厌,以前我们两个见面就掐,打过的架数不胜数,现在我看见他,还是觉得手痒。
“他在这儿做什么?”我咕哝了一句。
“你认得他?”我们离得远,慕恒又和他不熟,难免认不出来。
“那不是燕王以前的侍卫刘钦吗,前年被封了漠北将军那个,啊哟,小人得志,看把他威风的。”我又朝着那背影翻了个白眼。
慕恒的眉皱得更深了。他注视着那边的军队,吩咐我:“你去问问路边的百姓,这些人为何进城。”
我依言到处去问,得到的结果是皇上病笃,各路亲王回京侍疾,燕王已经回京,而刘钦也受命回去平京中局势。
其实在四五个月前,我们从京城动身的时候,皇上就已然病重,没想到现在竟真到了这个地步。也是我们两个疏忽,忙着赶路,没怎么留意四处风声。现在这么想来,慕恒遇刺的事怕是不简单了。
回到客栈后,我与慕恒静对良久,他开口:“不能让他上京。”
这个道理我不是不懂。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燕王私自调兵回京,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要是让这漠北边军进了京,后果不堪设想。如今慕恒着急,我比他更着急——万一燕王要夺位,祸及的第一个就是我的主子。
“是啊,王爷你有办法吗?”我皱着眉瞧他。
慕恒沉吟片刻,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刘钦统领这支军队的时间并不长。这漠北边军向来军纪严明,对父皇忠心耿耿,此次私自上京可谓师出无名,我想,只要除掉刘钦,事情就好办了。”
我想了想:“啊对了,我记得这几处边军王爷都带过,你在军士们心中应当有些威望,而且……或许王爷也有亲信在军中?”
“有是有,只是不知还靠不靠得住。”
我点点头,道:“王爷,有句话卑职不知当问不当问。”
“那就不要问。”
“……那个,我还是想问一下,”我扶额,“依王爷看,这次要对你下手的,会是燕王吗?”
慕恒点点头。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燕王在众皇子中排老三,其母是后宫内十分受宠的罗贵妃,他自己也为皇上所爱,但他为人骄纵,又和太子多有不和,所以皇上把他封在离京城较远,却又不至于偏僻的燕州。宠过必娇,娇必生乱,这个人会篡位,我一点也不吃惊。
看来这次他是打定了主意要逼宫,作为嫡子的慕恒,他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今后这一路,真不知还有多少埋伏。
我想着这个,正走神间,却听见那边一句:“如今,只好冒一冒险了。”
说真的,经过上次府衙的事,但凡我们两个有一点选择的余地,都绝不会贸然去官府。但如今事关重大,慕恒权衡了一下,如果燕王成功篡位,他迟早也是个死,不如心一横,搏他一把,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这一着是步险棋。凤宵是个大城,在没有虎符的情况下,这么多甲士从城中过,虽然邑丞忌惮他们兵力屈服也说得过去,但更大的可能是,他根本是和燕王他们串通一气。这样一来,那边上万雄师,这边我们两人,与以卵击石何异。
放在往常,早死晚死,我肯定是选择晚死的,但此次为了太子爷,我也只有铤而走险,英勇就义了。
很快,兵士们在城郊扎起了营,而刘钦则歇在了府衙。
打探好消息之后,我们准备第二日便去府衙,寻找时机将他刺杀。上午时分,我愁眉苦脸地在客栈里收拾包裹,慕恒却不慌不忙在旁吹一支玉笛。他奏的曲调简单,却壮烈而苍凉。我听了一会儿,更觉得我们要以身赴死了。
“王爷啊,你别吹了,”我停下整理包袱的手,垂头丧气地坐下来,“事到如今,还不如好好吃一顿。”
慕恒停了下来,回眼瞧我。
“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这属下怎么知道。”
“苍岭何危乎,泽水何长,絷飞马兮越崇山,御潜蛟兮过险江。
吾胄其坚乎,吾弓其利,披犀甲兮击鳄鼓,展旌旗兮操鸣镝。
岂寄天命乎,岂祈灵佑,自骁勇兮奋杀敌,敢死身兮为鬼雄。”
慕恒手指在桌上打着拍子,说出了这曲子的词。
“这是……”我听着有点耳熟,只觉得这三段唱词配着这调子,朗朗上口的同时,又很能鼓舞士气,听着像是首军歌。
“走,我们将这首歌,教给城中的百姓。”
“啊?”我一想不对,“王爷你别想不开啊,你鼓舞了他们的士气,刘钦那王八蛋一声令下,我们岂不是死得更惨?!”
“哪来那么多废话。”
“……”
我们两人到了城郊驻兵的地方,用了一天时间教会了一些小孩儿这首简单上口的歌谣,而后慕恒将那里所有会吹奏乐器的人纠集起来,凡能学会并熟练演奏这曲子的,就给一两银子,然后承诺,若他们能在这几日多奏这曲,还会有别的赏钱。
我从前没看出来,原来慕恒这么爱好音乐,临死前都要把好曲子流传在世间,这精神真是可歌可泣。
这事做了整整一日,待到我们踏雪回到客栈的时候,已是明月高悬。我们要了一桌好酒好菜,在房间里享用,面对着美酒,我隐约有了种悲壮的感觉,就叹了口气,朝慕恒举杯:“王爷,多喝几杯!”
慕恒没有理我。
“唉,此情此景,真让卑职想到一句话。”我摇着酒杯道。
慕恒终于端起一杯酒:“唯有酒能欺雪意,增豪气。”
“不愧是王爷,一下就猜出卑职的心思!”
其实我想说的是酒壮怂人胆。
慕恒再次没有理我。我吃饱了,渐觉无趣,便放下筷子,最后斟了一杯酒:“王爷,早点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去府衙呢。”
“明日,我们先要准备一番,”慕恒也放下筷子,“此次进府衙,断不能用真实身份。”
“那王爷想用什么身份?”
“铁面。”
我刚喝的酒一口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