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带领下,慕恒在城中买到了铁面风格的服饰和面具。
装扮好之后,他从里间出来,走了两步,问我:“像不像?”
何止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我和铁面年纪相仿,是一同进的东宫,这十年来,我与他可谓形影不离,对他的体态与习惯我了如指掌,要让慕恒模仿实在不是难事,加上皇子们的功夫大多师承白五爷,和铁面一样,所以在这方面,他也露不出马脚。只是慕恒要扮铁面,我实在是有点不解。
这铁面是东宫总管,也就是我们的头儿,因为常年带着一个铁制的面具,人称铁面使。此人是皇上最信任的近臣白五的独子,可谓家世显赫,位高权重,在江湖上和朝廷中都很有几分威望,身手自不必说。太子和燕王不睦,我们东宫和燕王府自然也水火不容,两个总管铁面和刘钦更是死对头,我和刘钦见面就掐,其实主要是铁面和他掐,这么多年来,刘钦没赢过一次,临走前还撂狠话,说必要胜他一回。如今慕恒要扮铁面,不是摆明了让他公报私仇吗?
“王爷,我不是跟你说过铁面和刘钦那档子事儿了吗,你这么做太危险了。”
慕恒却打定了主意:“刘钦此人向来好面子,要对付他,只有捉住他这个弱点。今日,我们在城中张贴榜文,要他自己来找我们。”
我只好点头。
我亲自动手,模仿铁面的笔迹和口气写了张榜,大意是途经此地,听说两年前的手下败将也在,回想他走前立下的誓言,不由好笑,不知道刘将军还记不记得从前说过要胜我一回这件事?如果有种,不动军队,我们单打独斗,一决雌雄。
这消息贴出不久,城中就炸了锅。铁面使在百姓心中向来是个传奇人物,刘钦又是这么多兵士的头儿,这样公然挑战,可不是十年难遇的热闹事?
张完榜之后,我与慕恒坐在客栈房间里等,很快,果然有人找上门来。
来人是当地的提辖。按道理,铁面是朝中二品武官,而提辖则是一个城池的总武官,算是他的下属,所以理应亲自来拜见。
那人毕恭毕敬地在外头求见,我开了门,只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哈着腰拱手:“劳烦姑娘通报,下官凤宵提辖周禄,拜见铁面大人。”
我皱眉:“瞎了你的狗眼,本官乃铁面大人的手下,东宫侍卫郎官,姑娘是你叫的?”说着,我拿出腰牌给他。
“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那姓周的连忙接过腰牌,状似无意地用手指将该验的地方都摸了一遍,而后用余光扫了眼其上名字,陪着笑将牌子递还给我,“早听说京中有女侍卫,如今一见当真是英姿飒爽,萧大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他说着暗暗将一锭银子送到我中,“日后还请大人,多为下官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我将银子收进袖子里,这才笑了,侧身道,“周大人请吧。”
周提辖于是进去,同慕恒扮演的铁面说了几句话,也没提要看他令牌,便恭恭敬敬地将我们迎向府衙。
我松了口气,想,靠我的腰牌,总算是过了提辖这一关,接下来,便是刘钦了。
不出所料,我们到府衙的时候,刘钦已经等在门外,还有个穿官服的站在他身边,看来是凤宵邑丞。
我和慕恒不动声色地下了马车,朝着他们走去。刘钦还是从前那副模样。他背着手,冷笑着眯眼瞧向慕恒,三角眼里净是凶狠。我看着他目光如炬,不禁为慕恒捏了把汗。
慕恒却不见紧张。他脚步轻快地朝那边走去,停在刘钦面前,双臂抱胸,模仿铁面的声音叫了声:“好久不见呀,刘总管。”
“别来无恙,白大人。”刘钦冷冷答道。
他的神色没有变化。我微微松了口气。
“下官拜见铁面大人。”一旁的凤宵邑丞跪下行礼。
慕恒转头瞧了一眼不答,却微微俯身对刘钦道:“怎么刘大人,我记得你虽晋升,可也位居我之下,你不拜拜我?”
刘钦冷哼一声正要开口,他又拍上他肩膀:“唉,算啦,我逗你玩儿的,本官怎么会让你下跪?”他说着便向内走,边大笑道,“哈哈,恐怕你膝盖的伤还没好呢,你说是吗萧遥?”
“铁面!”刘钦在后头气得双目暴睁。
“是是,头儿你说得对。”我不理他,跟着打着哈哈朝里走,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去。
慕恒这个人演技真是好,此刻戴上面具,像是换了个人,先前那个冷冰冰的王爷哪里还有踪影?加之穿着厚重冬衣,他与铁面的身姿相差无几,看来,瞒过刘钦也不难了。
这边刘钦在后头追上来。
“铁面大人,你此次来凤宵,总不会是专门为了我吧?”他按着怒气问。
“当然不是,”慕恒斜了他一眼,“桓王遇刺失踪,太子爷派我去淮阳找他,途经此地,听见刘大人你也在,便来会会,”他脚步慢下来,胳膊搭上了刘钦的肩膀,“我说,私自带军回京,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怎么,塞外待了两年,胆儿养肥了?”
“陛下病笃,众皇子都不安分,我此次上京勤王,是为江山社稷,管不了那么多。”刘钦冷哼了一声,将肩上的手臂拂开,“怎么,你想多管闲事?”
“这闲事呢,本官可管不着,反正我家主子早知道此事,他的办法有的是,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哦?”刘钦脸上有了一抹嘲讽的笑,“但愿如此。”
“是与不是你到时便知,”慕恒也笑了一声,“哎,你告诉我,你们把桓王弄到哪儿去了?”
“原来你见我,是想问这个。”
“瞒不过刘大人法眼。”
“人不是我动的,我又怎会知道。只是你用这招,”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榜文,“是想诈我与你相见呢,还是真以为我刘钦怕了你?”
“既然你这么说……”雪又开始飘了,慕恒气定神闲地抖了抖袖子上的雪花,终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刘钦啊,你我各为其主这么多年,明面上都不能拿对方怎么样,你说累不累?如今我们两个的主子终于要撕破脸皮,我们的旧账,不如也一清?”
“早有此意。”
“好啊,”慕恒大笑,“那你可不要以多欺少啊,刘将军。”
“哼,”刘钦冷笑,“白总管,对付你,我一人足矣。”
“好大的口气。”我忍不住嗤了一声。
刘钦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认出——从前我一直扮着男装。他又将目光转向慕恒:“既然已经张了榜,那么不如摆下擂台,立个生死状,在众人面前打,如何?”
“二位大人,这……”邑丞一跟上来便听见这么一句,脸都白了,“万万使不得呀。”
慕恒却朝刘钦笑: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比武的时间定在了第二日中午,擂台即刻开搭,就在府衙外头的空地上。榜也张了出去,届时大约会有许多百姓来看。
我和慕恒在府衙里安顿下来。依旧住在留给贵客的最高的阁楼里,向下看,这府邸一片风平浪静,总算是没有宁安府那般可怖的迹象。邑丞想要设宴给我们接风洗尘,思及上次的惊吓,我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了。
当夜,我和慕恒挥退了所有侍者,在屋子里饮酒吃饭。
说来十分奇怪,这个桓王,一戴上面具就能如同铁面般谈笑风生,可是面具一摘,那神情便又冷冰冰的了。他品着酒,一言不发地瞧着窗外,而我边吃边看着他,琢磨,这九王爷,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外头雪依旧在下,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四处簌寂。
“王爷,你说,我们是不是回不了京了?”我叹了口气,道。
刘钦的身手我了解,虽然他不是铁面的对手,但两年前,铁面已经不能轻易将他打倒了,何况他如今还经过了军中的历练。慕恒的武功虽然高强,但比起铁面要稍落下风,他和如今的刘钦打,并没有十成的胜算。即便慕恒胜了,刘钦一死,凤宵邑丞,漠北边军里刘钦的部下,哪个会放过他?况且刘钦打定了主意要同他搏命,即便慕恒真能杀了他,自己也必定身负重伤,这样一来,我们逃脱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了。
慕恒回眼看我。
“我还以为,只要有好吃的,你就不会发愁。”
这话说的……
“我又不是猪。”我怏怏地放下筷子。
慕恒看着窗外,一口将杯中的酒饮尽。而后他将杯子放下,突然道:
“不如我们去堆雪人吧。”
“什么???”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可慕恒的脸上表情异常坚定。我一转念,不禁悲从心起,心想这下完了,连一向正经沉着的桓王殿下都自暴自弃到要去做堆雪人这种事,恐怕大事不妙。
“走。”
慕恒说走就走,完全没有给我任何反应的余地。我只得起身跟上,同他一起穿上披风,提着灯出了门。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见地上雪已经积得很厚,在阁楼暖黄色灯光的映照下泛出微微的金光,我们将红灯笼挂在大树上照明,四周的雪又有了朦胧的红色。
柳絮般的雪花在空中飘着,寂静而缓慢。
万籁俱寂中,我突然觉得很有兴致,什么生死也顾不上想了,深吸一口气道:“那么,就来堆雪人吧!”
慕恒点头,蹲下身子,修长的手指拨在雪上,笨拙地揽起两手晶莹,堆在自己身前摁实。我瞧着他,不由好笑:“喂,你会不会堆雪人啊?”我熟练地团了一个雪球,在地上滚大,对他道,“你看,要这样才对。”
慕恒尴尬地停了停,又嗤了一声:“我要堆的不是两团叠起的雪球。我要做出一个真正的人形来。”
“那怎么可能,真的做了也立不起来呀。”
慕恒想了想,道:“你拿些结实的树枝来。”
我于是去旁边的老树上折了几根又粗又长的树枝,慕恒则去屋里取了些布条,我们折腾了半天,将这些树枝做成了个稻草人骨架的模样,立在了地上,而后再揽雪,为这“人”填充血肉。
这活儿说起来简单,其实非常麻烦,不一会儿,我们的双手就冻得通红。我趁着哈气暖手的当儿抬眼瞧慕恒,发现他鼻尖泛红,密长的睫毛下,眼睛映着灯笼的微光,明亮明亮的,这么一副脸孔上有着专注的神情,竟然有种莫名的……可爱。
我扬起一把雪撒向他。
慕恒猝不及防被泼了一身雪,愕然皱眉看向我:“你做什么?”
“不要这么凶嘛,”我笑嘻嘻地玩着雪球,“反正明天就要死了,最后开心一下也好呀。”
“无聊。”
可我玩儿兴来了,怎么停得下,就又揉了个雪球朝他砸过去。这次慕恒有了防备,一闪躲开,凶巴巴地朝我瞪了过来:“萧遥,我警告……”
“我警告你,不要再做蠢事,”我打断他的话,学着他的语气将这话补全,然后哈哈大笑,“王爷是不是想说这句?”
“放肆。”慕恒沉下脸来。
我只得不情不愿地吐吐舌头,继续低头抓雪。却感到颈间一凛,一个雪球准确地砸在我的脖子上。
“嘶——”我被冰得倒抽冷气,抬头却见慕恒依旧一脸正经的样子。
“王爷你……”
“树上掉下来的。”他抬抬眼。
“哦……”我半信半疑,佯作俯身填雪人的样子,用眼角余光瞄向慕恒的手,却见他果然抓了团雪,正要有不轨的企图。我征战雪场这么多年,号称东宫雪王,岂能怕慕恒这个新手。心中一冷笑,我用右手在披风的遮掩下揉起一个结实的雪球,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慕恒出手的一瞬间,我侧身偏头,让那团雪从耳边擦过,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右手的雪球朝慕恒扔了过去,正中他胸口。
慕恒一愣,随即就地抓雪反击。我直起身子躲避,而后一踹老树,震得树枝上的雪纷纷砸在慕恒的身上。见状,我正要捧腹大笑,他却反应更快,抓住空中掉下的一大块雪朝我砸来,正中我的脸。
我被迷了眼睛,一时反应不及,就感觉好几个雪球连连砸在我身上。我眯着眼睛就从地上抓雪还击:“哼,论打雪仗,你才斗不过我!”
“未必!”慕恒不甘示弱。
“啊——你别跑!”
我们像两个傻子发病一样,突然在这偌大的院子里追打起来,四处抓雪抛掷,你攻我躲,互不相让。
绕着大树追逐的时候,风吹得灯笼摇曳,红光摇荡之下,我回头,蓦然看见慕恒脸上有笑容,眸光灿灿。
我一晃神,不期被他手上雪球砸了一脸。
……混蛋!
我俯身抓起一捧雪狠狠扔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两个精疲力竭地停战,坐在堆了一半的雪人旁边,靠着树干喘气。喘了一会儿,慕恒率先平定气息,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冷冷道:“真是幼稚。”
“对啊,怎么这么幼稚。”我吃吃地笑起来。
慕恒不答。
“但说真的,每年冬天,我爹还是会陪我玩雪。别看他一把年纪,我也是大人了,”我用根树枝在雪上画着,“唉,真希望能回到京城啊,回去了,就能和我爹打雪仗了。”
“我父皇……”慕恒这话一出口,很快收了声。
我也不追问,只托着下巴看雪,道:“王爷虽然不说,但其实也很在意皇上吧。”
慕恒沉默了很久。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开了口。
“记得我第一次拿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天。那时我手不稳,白五爷严厉,要我端着剑站在原地,剑不晃了才准动。到了傍晚,皇兄们各自回宫,我却独自站在雪地里举着剑。父皇来看我,我负气扔下剑大哭,说这辈子也不想学功夫。
父皇哈哈大笑,从我手中拿过剑,舞了一套好看的剑法,瞧得我眼花缭乱。而后他放下剑,蹲在我面前,问,你难道不想有父皇一般的身手吗?
我回答,我想学这样的剑法,却不想枯站在这里端剑。
他就对我说:父皇小的时候也这么想。我第一次拿剑的时候还不如你。后来,父皇的父皇看见了,也舞了一套这样的剑法,问了相同的问题,我同你的回答一模一样。
于是,父皇的父皇说:你觉得这剑法好,所以想学它,可这恰恰不重要,为人君者,自会有剑法更好的人为你卖命,你要做的,只是拿稳手里的剑。不要小看你手中这把剑,将来,你要用它保护这个国家,庇佑你的臣民,你至亲的兄弟,你挚爱的女人,等父皇老了,你还要用它保护父皇,你说,这值不值得你练?
其实当时我只听懂了“保护父皇”,便暗自下了决心。那夜,父皇陪着我练了很久,第二日,我就将剑拿稳了。
自从母后去世后,我与父皇逐渐不再亲近,可有时我拿起剑,还是会想起他的话。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父皇老得真快,可不知我手中的剑,还能不能保护他。”
“当然可以了!”我坚定道,“王爷,本来我对明天一点希望也不抱,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觉得,我们一定能够回到京城,什么也拦不住我们。”
“哦?”
我点点头:“因为京中有天下最好的两个爹在等着我们呀,”我站起,朝那堆了一半的雪人走去,“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我爹就是你父皇口中那种为你们卖命的人,可我爹说了,他的命才不是拿来卖的,这个世上,他只愿意为我而死。”
慕恒难得地轻轻笑了一声,也过来,和我一起完成那个雪人。
“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