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前两天,雪停了。漠北边军已经启程回宁北府,而林肃精心挑选了一百个身手好的死士留下,准备和我一起护送慕恒上京。
经过半个月的调养,我和慕恒的伤已经好了一半。本来应该多休息些时日,无奈京中传来消息,皇上疾病加重,怕是无力回天,如今太子与燕王两党在京中相持不下,已成水火之势,夺位之争一触即发,上京便成了迫在眉睫之事。
一来,慕恒想见皇上最后一面,二来,再不回京助太子一臂之力,后果不堪设想。
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和慕恒坐在马车里,其他人在外头,一同启程。
大约是因为最近我们各自养伤,很少见面,所以再次一起上路,有种莫名的尴尬。沉默了半晌之后,我首先开了口打破微妙的气氛:“那个,王爷,你上次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
慕恒瞥了我一眼,道:“你听错了。”
“没有吧……”
“有。”
“哦……”
我不说话了,慕恒却显得有些不自在,过了一会儿,没话找话:“你的功夫跟谁学的?”
“啊?”
“你的招式和我的一样。”
“我从小和铁面一起长大,他教我的。”铁面的父亲是白五爷,也就是慕恒的师父,两人师承相同,铁面高明些罢了。
慕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看他这样子,我又觉得好笑,小声道:“你连他的模样都扮了,当年的气还没消啊。”
慕恒瞪我。
我连忙把笑意收了回去。一路上再无话。
我们就这么在一百死士的保护之下安然无恙地前进。我明白,从凤宵到泽阴,不会有什么风浪,即便只有我们两个也多半没有问题。燕王不是不懂谋略的人,他给我们设的第一个槛儿在宁安,吃定了自己有九成胜算,但同时他也会留一手以防万一,这一手,必然在泽阴。
泽阴渡口是我们上京的必经之地,实在是非常好卡的一个关口。随着冬季渐深,泽水结冰,通船的最后期限逼近,只要保证我们在那之前上不了船,他们的目的便达到了。泽阴在苍州、云州和胤京辖区的交界之处,而苍、云两州是五王爷和六王爷的封地,这两个也是平素得宠的皇子,和燕王沆瀣一气,他们要控制泽阴渡口易如反掌,恐怕我们这一百死士也难以奈何。
其实我们都清楚,要过那关,唯有带上大批漠北边军护卫,可若如此,其中的变数便太大了。如今局势紧张,朝纲说乱就乱,我们谁也担不起这个风险。
但只要渡过泽水,进了胤京,一切便好办得多了。
大概又过了半月的时间,我们抵达了泽阴附近的一个小城。这些天来,这么多人走在路上,难免引人注意,我知道,如今我们早已被盯上了,泽阴那边定然严阵以待,当下之计,只有让林肃带手下先走,引开他们的视线,事情方有转机。
林肃走前一天,我和他在烛下喝酒。
推杯换盏,饮到最后,林肃笑道:“我家是七尺巷口第一户人家,今后烦请大人照顾了。”
我杯子一顿,也笑:“这个忙,我可不一定帮得了。”
“林肃相信大人。”
我没有回答,只低头吃花生米,半晌才道:“我说你啊,牵家带口的,卖什么命呢?”
“说来也可笑,”林肃放下酒杯,“在边疆驻守久了,你就会觉得,每一寸国土都像是你的血肉……”他没有说下去,顿了顿道,“如今西戎国虎视眈眈,大人,答应我,朝政万万不能乱。”
“我?”我笑了一声,抬眼却撞上他灼灼的目光。
我垂首,声音沉下来:“好。”
手中的酒被一饮而尽。
“好了,你安心去吧。”
林肃告辞站起,朝外去了,而我拿筷子拨着盘里的花生米,看蜡烛燃到尽头。
唉,林肃,其实,我也是个很惜命的人呀。
林肃走了,只留下两个身手最好的人跟着我们。他离开的那天是上元节,小城里四处都摆起了花灯,林肃告诉我,他在京城有个喜欢的姑娘,他答应过要带她一起看花灯,可每年都没有机会,没想到,就此,再也没有机会了。然而他走的时候,依旧头也没有回。
为了掩人耳目,我和慕恒先是同他一起出城,然后在半路上乔装折返。回城的时候,暮色降临,花灯一盏盏点了起来,我闷着头不出声,慕恒却开口叫我,抬手指了指斜前方。
我朝他所指望去,只见一盏青色的莲花灯在风中飘摇。
“真好看。”我有些怅然若失道。
慕恒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是说那个元宵摊。”
我无语片刻,义正辞严道:“少爷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难道我眼里就只有吃的吗?”正说着,糯香的味道扑面而来,肚子竟然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我老脸红了。
“我还没吃过这种元宵。”慕恒说着,便朝那边走去。我想了想,回身给了跟随我们的两个小伙子一些银两,打发他们去吃些好的,自己则跟在慕恒的身后。
奇怪,要是放在原来,我和慕恒关注的东西一定会对调。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慕恒也喜欢起吃的来了。
我们坐在灯光绰约处,一人捧着一碗热腾腾的元宵吃。慕恒给自己的碗里加了三勺糖,我正要提醒他这样会太甜,就见他十分自然地给我也加了一勺。我其实不喜甜,但吃着吃着,就觉得味道还不错。
慕恒和我把元宵吃得干干净净。当夜,我回去之后,睡得异常安稳。
第二日,我们就重新启程了。
我们的计划是,林肃等人先进泽阴城,引起他们的注意,待到午后,他们进渡口,必然会有一场恶战,我们趁机乘船逃脱。
此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简单。泽阴是许多地方去京城的必经之路,国内最大的交通枢纽,此地鱼龙混杂,是江湖人士聚集最多的所在。朝中权贵都会认识一些武林中人,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怕燕王早有准备,黑白两道都动用,到时候我们防不胜防。
中午时分,我们几个进了城。我穿着女装,照样与慕恒扮作夫妇,而另外两个侍卫则作家仆打扮,跟在我们后头。在一个小摊上草草吃了饭,我们在约定的时间赶往渡口。
抵达时正值黄昏,落日时分,泽水被夕阳染成金色,粼粼地泛着光。几艘大船泊在港湾,小船却不见一只,大约是为防我们私自乘船逃走。林肃的人已经到了,一个身姿与慕恒相差无几的人戴着帷帽,走在他们前头,林肃紧跟着。
打眼一看,把守渡口的兵士早已不动声色地形成了一个包围圈,而这圈子正渐渐地缩小着。流连在渡口的船家也好,要乘船的人也罢,明里都很正常,实则不知多少埋伏。
这次,燕王是要下狠手了。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林肃一行人身上,我们四人若无其事地走向河岸。
“依你看,这些人……”慕恒压低了声音问我。
我四下扫了一通,道:“穿官衣儿的不足为惧,怕只怕……”
一个布衣男子从我们面前走过,风撩起他的袖子,腕上纹身乍现。
我的话断在喉咙里,低声骂了句娘。
我猜的没错,这次,江湖人士也来凑热闹了。看他的打扮,这些人应该都乔装成普通百姓隐在人群中,不知有多少。看来燕王并不笨,他终究还是留了一手,专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就算林肃一行能蒙得过这群兵,怕也还有其他人候着我们。
今夜恰恰是他们防守最严密的时刻。
我深吸了口气:“少爷,这次,我们走不了。”
慕恒抬了抬眼,语气不变:“明天之前,五哥便会发现抓住的不是我,到时候我们两人处境更加凶险。而且,若无林肃掩护,我们根本上不了船,冰期将至,没有时间了,”他冷冷扫了一眼泊舟的地方,“无论如何,我们都已是穷途末路,别无选择。”
横竖是死,早死晚死,显然慕恒比较想早死。
其实我早料到答案如此,听到这话便叹了口气,不再劝了。
渡口的船渐渐离港。林肃提前订好的是一艘大船,此刻他们正朝那边走,官兵们形成的包围圈也像网一般,一点点朝着他们收紧。趁着把守松动,我与慕恒朝港口剩下的两艘船去——那是两艘一大一小的船,一艘大约能容七八十人,另一艘,则二十人左右,此刻,两艘船上都已经坐了一些人了。
我若无其事地朝那边打量,心又沉了几分。
看来他们早有准备。那大船上许多人的佩剑都相同,看来是便衣的官兵无误,这些人粗看也有三四十个,我们望不到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至于另一艘……
我一边排着队,随上船的百姓往前走,一边用余光觑着那只小船,只见有两个中年男子坐在那船头喝酒,一时也看不出他们来头。我同身后两个小伙子交换眼色,他们也摸不着头脑。
此时大船在水面飘荡着,忽而撞上了旁边的小船,使得那船一震,有个摆在桌上的酒盏向下掉去,说时迟那时快,两人里头的白衣公子只手臂一动,那酒盏已然好端端地立在了他手中折扇上,另外那个年长些的也不惊,探身伸出一根手指点上那大船船身,那船竟就那般被他拨了开去。
我又骂了句娘。
“少爷,不行啊……”
此刻,方才前面等候登船的一对夫妇扭骂骂咧咧地经过我们身旁,那大嫂停下来对我说了句:“船家不知发的什么疯,只准年轻男子上船,姑娘趁早回吧!”
我答应着,同慕恒对视,都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分明是守株待兔,等着我们自投罗网。我们低估了他们,故而未做易容准备,如今船上这群人必定有慕恒的画像,船开动后就要大开杀戒。水上不比陆地,想逃都没地儿逃,凭我们几个人对付那么多,胜算微乎其微,上这船跟跳火坑有什么区别。
“别慌,”慕恒定了定神,“大船上他们人多势众,不如上小船,与这两人一拼。”
“但我总觉得这小船吧……”我挠着脑袋,忽见船帘掀开,里头又走出两人,头发皆只齐耳,孪生姐妹模样,我一怔,随即倒抽一口气,声音不由压低,“这他娘的是……”
“云苍十三绝……”身后的一个小伙子接道。此刻,他们的脸都白了。
我差点背过气去。
云苍十三绝,云州和苍州两地各大门派的风云人物。那个大冷天拿折扇的,想必是商山派笑面公子,指头戳船的肯定是洛南帮孙一指,两个短发的孪生姐妹,不用想也是苍山派鬼美人姐妹,这四人一出现,云苍十三绝应该也到齐了。也就是说,在船舱里等待我们的,还有七毒门银蝎子,嵩阴派三长老,青门小阎王,飞玉门流星双针,子虚观玄衣真人和紫衣真人,以及隐山派秀玉冠。
“少爷,回吧!”身后的一个小伙子恳求道。
慕恒的指头攥紧了。可还没等他说话,我们便听见林肃那边传来厮打的声音,抬眼看去,穿官衣儿的士兵和隐在人群里的埋伏此刻皆已一拥而上,刹那间刀光剑影,喧声四起。人群四下逃散,方才把控在船头的士兵也离岗去支援,受惊的老百姓们纷纷要逃离渡口,没想到出口早被官兵封锁,场面混乱无比。
我们四人躲避着惊慌逃窜的人群,慌慌张张不知何去何从,只听见封锁渡口的官兵头子在下令:“在这里的人,一个都别放走!”
我暗道糟糕,而慕恒早已反应过来,一转身便往渡口去:“上船!”
“啊啊可是……”我没了主意,只能在人群的冲撞中跟上,却见慕恒背影一顿,突然转过身来:“你们两个跟我来,你,”他皱着眉头看向我,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交给我,“拿着这个上京,助大哥登基。”
我接过那金色的小盒子,整个人蒙在原地,只见慕恒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抹非常奇怪的神色。那样看了我片刻,他猛地回头道:“走!”
随即,他便转身向前,一下子被人群淹没。
我来不及反应,拿着手上的盒子愣住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有什么话未说,却又好像是我有什么话未说,一时间心里空得要命。
情势却不容多想,有官兵朝这边来,我连忙将盒子揣进怀中,只觉心乱如麻。
林肃那边的响声愈发凄厉,我知道,这一百个死士,谁也活不了了。
那夜林肃的话在耳边响起。我一咬牙,摁下胸中汹涌的情绪,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
才走一步,却像是腿上灌了铅一般,怎么也走不动,随即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疯了一样地转身向慕恒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