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府衙已经被包围了。四处都是白茫茫的积雪,一出府门,我的眼睛差点被盔甲映出的雪光闪瞎。
银闪闪的,不知多少个甲士列在我们面前,整整齐齐,纹丝不动。他们的头领是个身着绯袍犀甲之人,大约就是府兵口中的郑副将。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应该也是刘钦的心腹。
我原本还心存侥幸,可真看见这阵势,心瞬间凉了半截。这府邸周围少说也有上千士兵,我们插翅难飞。我握紧了剑,看向慕恒,只见他的神色也少有地凝重起来。
只怕凶多吉少。
我想了想,深吸口气,勉强提神走向那个绯袍犀甲的人。
此人人高马大,腰间挂着把长刀,这时他正手握刀柄,面带怒色地看着我们。
我上前,先声夺人:“桓王殿下在此,还不跪下?”
说话的时候,我拿着令牌,朝四处展示了一周。队伍里微微有了些骚动。我记得慕恒带过这支军队,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些人能念旧情,放我们一条生路。
又转念一想,慕恒这脾气,搞不好这群兵早就想剁了他了……
思忖间,却见郑副将冷笑了一声,突然伸手打向我的令牌:“一派胡……”我眼疾手快地扼住了他的手腕,“将军看清楚了。”
他一愣,猛地拔出刀来,我松手闪身避开,便听他道:“这令牌分明是假的。你们二人先假铁面后假桓王之名招摇撞骗,谋害朝廷重臣,辱我漠北边军,来啊,将他们剁成肉酱,为刘将军报仇!”
“我看谁敢!”我也拔出剑来。
“上啊!”眼见着他身后的几个人就要带头动手,我扬剑晃了个虚招,趁他们不备,剑锋一转顶上郑副将的脖子。我动作太快,他不及反应,一下被我制住。见状,他的身后的几人急忙上前,用剑将我团团包围。
面前的兵也稳不住了,纷纷朝我这边而来。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再敢前进一步,我就让他人头落地!”我将剑逼近郑副将的脖子几分,朝他们大喊。
“你敢!”郑副将不服软,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我敢。”我应声将剑刃逼近几分。鲜红的血瞬间顺着剑尖淌了下来。
四周“郑将军”之声霎时响成一团,再看那些甲士,也都停在了原地。此刻我的剑抵着郑副将的脖子,刘钦心腹们的剑则将我团团围住,大家一时僵持不下。
“这令牌是真是假郑将军再明白不过,”此刻,慕恒终于开了口,“本王是谁,你们也都一清二楚。”
他走上前来,向四周的兵士们喊话,“刘钦勾结燕王,妄图谋反,怎么,你们也要成为帮凶?当年昭阳王起兵,漠北边军乃吾皇之左膀右臂,为江山安定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你们却沦为叛军,你们兄弟的血都白洒了么?”
慕恒说话的时候,士兵中间逐渐有了骚动,围着我的几个军官有些慌了,其中一个扭头打断他的话:“休听他一派胡言!上啊,杀了这狂徒……你们想抗命么?!”
“谁敢动?”我眉头一皱,将剑又逼近面前人的脖子几分。
此刻,郑副将的颈上已经被我划开了一道不浅的口子,血一直顺着剑刃流下来。他的神情显示他正尽力掩盖自己的紧张,然而他煞白的脸色和豆大的汗珠早将此暴露无遗。
我和他也差不了多少。我的手心早就是腻津津的了。
没有人先动。
慕恒又开了口,可在我听清他说什么之前,站在我侧面的一个军官突然扬起剑,一下捅进了郑副将的身子。我一惊,也来不及多看,连忙提气飞身跃起,堪堪躲过了几把剑的追刺,待我翻身落在他们的包围之外时,外袍已被他们捅穿了。
“为报刘将军之仇,郑将军甘愿以死抗敌,兄弟们,为我们的将军报仇!”那个刺杀郑副将的人喊道。
自己人都下得去手,这些人实在是太毒了。
我一愕的功夫,先前围着我的几个人已然举着兵器朝这边来。我连忙迅速地跑到慕恒面前,才回身迎敌,一边喊道:“王爷,快进府衙!卑职为你断后!”
此刻,士兵们也纷纷跑上前来。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乌云般收紧,将洁白的雪地覆盖。
盔甲兵器碰撞之声四起。
我心知此次凶多吉少,也顾不上瞧身后,用上全身的力气朝他们攻去。此刻不同往常,我用上最凶狠的招数,几乎三招便取一人性命。雪地被染成一片殷红,温热的血不断溅到我的脸上,铁器碰撞的声音与惨叫声交织。我杀红了眼,再无暇顾及其他,只知道挥剑。
可两手怎能敌得住众人围攻。我逐渐力不从心,要取我性命的人却无尽,依旧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腹背不能两顾,很快,我身上便被刺伤几处,到最后,几乎是靠咬着牙支撑了。
无穷无尽的刀剑仍然逼上前来……
被逼至一个死角,我抬剑挡住一人长刀,却见身侧有两人挥剑,心下暗念不好,抬脚飞踢左边之人时,右头的剑与面前的长刀直直朝我刺来。我筋疲力尽,逃无可逃,只勉强挡住右侧长剑,眼见着刀刃就要刺入我胸口,千钧一发之际,那刀却被打开,我趁机一剑划开执刀人喉咙,又回身,一掌击中执剑之人,混乱之中余光扫见,方才救我之人竟是慕恒。他并没有进府衙,而是一直同这些人周旋。
我简直要哭了。
本来以为能拼死护主,现在看来死都白死。
“王爷你怎么没跑啊!”我一边和慕恒并肩对付着周围的兵士,一边沮丧地喊道。
“又能跑到哪里去?”
“至少多活一刻,说不定还有转机……你留在这儿做什么?!”
慕恒没有回答,只和我一起对付着四周越来越多的敌人。无尽的相同的盔甲令人晕眩。
逐渐,我们被密密麻麻的甲士逼到无路可退,最终只能背靠府衙的墙角,气喘吁吁地做着垂死挣扎。
“对不起。”混乱中听到这样一句。
是慕恒的声音。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回头便见他身子一仰,轰然倒在了雪地里。
殷红的血从慕恒身下洇出来。
我愣了片刻,一声“王爷”哽在喉头,硬是发不出声,只觉双耳一空,四周的狰狞静默了片刻,又猛地放大数倍。
我大吼出声,一剑抹了刺他最后一刀那人的脖子。也不知哪来的力量,让我如同邪魔附体,狠戾的剑法迅疾如风,一时让周围之人血肉横飞。
反应过来之时,六尺方圆之内已经没有一个活口。
四周的兵士被震慑,不敢上前。而我粗喘着,用沾满了血的剑空指前方,手止不住地颤抖。
“逆臣贼子!”我瞪着他们,几乎将牙齿咬碎。
我明白,我支撑不下去了。
“犹豫什么,快,斩了她!”方才捅死郑副将的人在后方喊话。
这是我清晰地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我失血过多,头脑晕眩,五感皆麻木起来,模模糊糊间只仿佛听到急促的,多且密的马蹄声。雪色令人目光失真,恍惚中,我看见浓烈的黑色向我笼罩过来,却又被洁白分开,随即四周血色如同幻影般散去。四下嘈杂,只有一人破开喧嚣,在朦胧的雪光包裹之下,纵马向我而来。
我腿一软,终究是倒下了。
慕恒的身体与我三寸之遥。他满脸是血,眼睛合着。
意识愈来愈模糊,只觉得浑身冰冷,唯眼角有温热的东西淌下。
“太子殿下……萧遥……失职了。”
最后一根弦终于崩断,黑暗席卷而来……
醒来的时候阳光刺目。昏睡过久,浑身酸软无力,想抬手遮遮眼睛,却感到手臂沉重如铁,终于还是放弃了。
“快告诉林大人,萧侍卫醒了。”隐约听见这样一句话,接着就是急促的脚步声由近及远而去。
随着记忆渐渐苏醒,慕恒了无生气的脸孔也闪过脑海,令我心弦一绷。
“王爷……”
“萧大人放心,王爷安然无恙。”方才说话的人走上前来。
他的身影挡住了耀眼的日光,我总算得以看清四周——是个军帐。
我们活下来了。我松了口气。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死里逃生这么多回,回京之后,我这辈子大概就在后福中度过了。
有个小侍女伺候我起身饮水,那人又接着道:“兄弟们救驾来迟,幸得萧侍卫拼死抵抗,保住王爷一命。”
“王爷伤得重吗?”
“不重,不重,王爷当日是失血过多,力竭而倒,虽多有皮开肉绽,却未伤及筋骨,五脏亦俱善。而萧大人你……”
这时候我的感觉已经恢复了。我摆摆手道:“我知道,伤了脾脏,要落病根儿。无妨。”
“若让大人落下病根,我林肃岂非罪该万死,”此时,有人走进了帐内,说着便到了我面前,倾身下拜,“下官林肃,见过大人。”
“请起。”我想,慕恒要传信给的人就是他了。
“大人放心,这三日以来,下官已倾凤宵之力为大人觅得最珍贵的良药,郎中说,可保大人彻底病愈。”
“嗯。”我点点头。这么看来,他已经控制了这座城池:“你把冯邑丞怎么办了?”
“王爷的意思是暂且软禁,回京后禀明圣上处置。”
“哦……那么现在漠北边军由你统领?当日是怎么回事?”
“是的,几个叛贼已被正法了。其实在包围府衙之前军心早有变动,兵士们对上京之事颇有微词,但也有一些效忠于刘钦一党,当日郑副将带领的便多是这些人。刘钦一死,军心大乱,我趁他们离营之际,集结士兵,号召他们与刘钦一党对抗,一举得到所有人的支持后,便来擒郑副将之众,不料竟见王爷在此。所幸郑副将所带之人不尽自甘沦为叛军,彼此间亦有斗争,否则,恐怕你们……”
我叹了口气,道:“是啊。难得漠北边军如此忠心,回京之后定当禀告陛下。”
“谢大人,”林肃拱了拱手,又叹道,“也是天意如此。当年我军深蒙皇恩,今朝却成不义之军,天理不容。先是《嘉塞上军忠君曲》无端传唱,令将士们思旧动摇,后有王爷诛杀逆臣,此诚天助我也。”
我这才想到,慕恒奏的那首战歌原来就是早年皇上为奖漠北边军平叛之功亲作的《嘉塞上军忠君曲》,怪不得这么耳熟……看着林肃虔诚的表情,我咳了咳道:“呃,是啊是啊。”
“只是……下官有一事不解。”林肃却突然话锋一转。他顿了顿,眼神示意先前同我说话的人,那人便点点头,带着军帐中人退下了。
我抬眼看着他。
其实他想说什么我是明白的。慕恒没有看错,这个人不仅忠心,还很聪明。
“下官已查探过……”他缓缓说道,似乎斟酌着语气。
“你问过王爷了吗?”我抬手止住他。
“大人醒来之前,下官不敢多嘴。”
“机灵。”我扬唇,勾手指叫他靠近,附在他耳旁说了一串。
林肃微微抽了口冷气,又愕然地瞧了我片刻,才反应过来,跪倒在地,语气仍有些失措:“是,大人可以放心……该杀的杀,该埋的埋,风声,不会走漏半点。”
“我信得过你,”我冲他一笑,重又躺下来,“好了,我得养伤了,你去给我弄点吃的吧。”
“是,大人。”林肃有些紧张地诺诺答道,起身往出走。
“慢着——”
他的背影明显一僵。
“一定要有红烧肉和鸡腿啊!”
“……好。”林肃如释重负般吁口气,生怕我再下令般疾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