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因为方才那些白马逐渐静默下来。我所到之处处处死寂。春风料峭,钻过马车帘割在人身上,生冷。我握着那剧毒的箭头,心中有种令人慌乱的悸动如同潮水般涌起落下,令我神思难定。
慕恒才入城便遇刺,国相又不明不白地半路截人,此刻,太子爷的处境又如何?
乱想着,忽觉马车停住,有人说了声“铁面大人回宫”。这是向守门侍卫通报,要进皇宫宫门了。
我揭开车帘,朝那些侍卫点头,却见他们一个个面露悲色,齐齐跪地道:“属下恭迎大人,望大人节哀顺变!”
我心下觉得有些讶异,暗想这班侍卫倒是忠君,这般难过。便朝他们点头:“你们也节哀。”
说罢,我们便进宫,直朝东宫而去。小半年间,日日盼着回到这地方,见到那个人,如今真到了,反有种近乡情更怯之感。我胡思乱想着,到了宫门口,马车停下。我下车,早有宫女等在门口,给我披上孝服。另有属下们拜见,阔别重逢,不见他们有喜色,反而感觉躲躲闪闪。
这小宫女也是不懂规矩,给我穿了和太子一样的大孝服。诸事奇异,让我心中隐约浮起另一种不安,也顾不上计较,急急朝着正殿走去。
太子殿下果然等着。此刻,他一袭白衣坐在主座上,形容有些憔悴,见了我,唇角勉强勾了勾,道:“你回来了。”
说来奇怪,一见到那人,我万千思绪瞬间被拦腰斩断,所有不安尘埃落定,只觉得心中漾起一段柔情,竟也不自觉地牵起嘴角,下拜道:“铁面,不辱使命。”
“起来吧,”太子的神情很复杂,似乎也有重逢的喜悦,但又心事重重,他站起来,走向我,“本宫知道,你一定办得到。”
说着,他又低下眼,踱步回身,踌躇似的,良久,才缓缓开了口:“父皇病重时 ,总是嘱咐我,悲不可太深,痛断勿太切,四处虎视眈眈,唯有打起精神,守住这江山。其实,我何尝不想同母妃一起守在病榻前,日日痛哭。无奈肩上负着父皇交与的重任,不敢颓丧,不敢松懈,只能殚精竭虑,以只身维天下之稳,”他叹了口气,“或许,正是看清了这一点,父皇才含笑西归。想来这世上父母之心总是相同,师父对于你,也是同样的放心罢。”
先前的不安重又升了起来。我盯着他看,仿佛明白了什么,竟不敢开口询问,只想逃,又不能逃,只一双眼定定地锁住他。手指捏得发青,还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呼吸已急了起来,眼眶也没来由地湿了。
“铁面,”他转过身来,瞧着我,“除了父皇之外,白五爷,是我在这世上最崇敬的人。”
我还是死死看着他,咬着牙不言语,眼泪却不自觉地一颗一颗往下掉。就算那天被银蝎子的剑刺透,我的心口也没这么疼过。
低下眼,他皱眉道:“师父一生效忠父皇,如今跟着去了,也算是了了他的心愿吧,”他从怀里掏出一封薄信,递给我,“这是师父留给你的。我已在你府上设下灵堂,待本宫登基后,再行追封。你,节哀顺变。”
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从面具的边缘聚成滴砸下来,湿了整个衣襟。我闭了闭眼,接信下拜,却道:“家父以身殉国,铁面无哀可节,唯感荣耀。谢殿下恩泽!”
所有人都在我身后,唯有太子一人看得见我的眼泪。他点点头,回身从桌上拿来一顶帷帽为我戴上:“天寒风肃,你大伤初愈,要保重身子。”
“谢太子爷。”我行礼谢恩,而后转身,一步步朝外走去。
我爹是自刎而死的,谁的剑都没能杀了他,可他死在自己剑下。
我揭开白布的那一瞬间才相信这件事。愣了很久,笑着说,老头子,真没看出来啊,怎么这么忠心呢。
不是说好的在这世上,只愿为我而死吗?
老头子在信里说,闺女,你如今已经回来了,可见你千难万险已然安然度过。
他说,你娘去了之后,无数人劝我续弦,他们都说养个儿子才后继有人,可我从来没动过这种念头。你刚出生的时候,四肢孱弱,像只毛猴,怎么看也不是练武的料,但是我心里总觉得,这是我的女儿,流着我的血的这么个小家伙,日后必有作为。
果然,你三岁第一次拿剑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那天我可真高兴。在你娘的坟头絮叨了整晚。
听说你以一己之力击败铁甲围堵,爹比杀死最难缠的对手的时候还要痛快。你长大了,不再需要爹的保护,爹便可以放心的去,可惜不能再看你走得更远了。
我爹说,先皇于他,如同伯乐。此生,他不爱名,也不图利,只为抱负,而这抱负,他做到了。这些年,他助先皇了铲除无数奸臣叛党,荡平无数外寇内乱,现在,他把这担子交给我,从此,胤京乃至这国家的安危,都在我手里。
他重重地落笔,告诫我,从此,不可有半点马虎,不可有半点畏惧,不可有半点妇人之仁。擦亮你的眼睛,不信任何人。你将是王朝最利的一把剑,一击不中,便会满盘皆输。
他给我留下了两样遗物,一样是九门提督的官印,一样是我走的时候求的下下签。他在遗书里说让我时时看着那签,提醒自己,邪不胜正,人定胜天。
那天,我爹给我送行,喝到最后,说,说不定是最后一杯了。那时候他说,等我回来,我们就一起烧掉这胡说八道的下下签。
我在路上几次性命垂危,都会想起老头子说这话时的眼神,于是一路腥风血雨,这么拼了过来。
没想到,那真的是最后一杯了。
我站在他面前,看着老头子苍白的脸,站了很久。后来下人对我说,大人,这便要换寿衣入殓,还有什么话,快对白大人说罢。
好像是还有好多话都没来得及对他说,但我没有向他开口。
“死人什么都听不到,”我缓缓将目光移向那人,“盼着听些什么的,只有活人吧。”
那人愣了愣,脸色一变,急忙跪地道:“小人多嘴!”
我转眼,看向四周,所有的人都骇然下跪,将头低低伏下去。
彻骨的风从门外灌了进来,阴暗的屋里,我冷冷地扫视着面前的一切。如老头子所言,这一趟之前,我没有名字,腥风血雨之后,我便有了。从此,我不再是白五爷的儿子铁面,我是九门提督,朝廷一品命官,萧遥。
我缓缓摘下了面具。
第七章 江山易主刻,人心蠢动时
入夜后,宫里格外寂静。可如果欲望会发声,如今的皇宫,乃至京城,一定是喧声如雷了。
四处虎视眈眈。我没有守灵,将丧葬事宜交给礼部官员去做。这个节骨眼上,需要我做的事太多了。为接下九门提督的官印,该跑的地方都跑了一遍,第一次摘下面具,让所有的人看足了我这张脸。
接下来和父亲的老部下见了面,看他们好哭了一场,而后下跪发誓为我马首是瞻。这些人是禁卫军的将军们,父亲的心腹,接下来要接好手里的兵权,我得靠他们。
此刻皇城的守卫是要紧事,关闭城门前,我亲自巡夜,也让卫兵们认认我的模样。如今我已是真正的大权在握,有些事情不可能再隐瞒,我不能在铁面之下躲藏一世。如今,我要坦坦荡荡地以女儿身,坐这万人之上的高位。
早在很多年前,我和我爹便开始招收女侍卫与女兵,提拔女子,为的就是这一天,我亮出身份之时,不要太惊世骇俗。
当然,我很清楚,反对的声音总会有,这正合我意。不流血,何以立威?新君即位,京城要来的杀戮,还多着呢。
我巡至桓王府,里面灯火尽灭,四方肃静。肃静得不同寻常。
今天,慕恒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来东宫看望太子。
我以为我们大难不死,可是,一切才刚刚开始吧。
我在桓王府门前驻马许久,想起我们上京这一路,竟恍如隔世。
大约,从走上离京的路的那刻起,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巡查完毕后,我回到了东宫,召集了所有手下。
在他们手里火把的映照下,我站在他们面前,注视他们半晌才开了口。
“先皇驾崩,各路王侯虎视眈眈。燕王乱军未平,大统未定,太子登基前,朝中势必有乱臣,边疆势必有骚动,现在,天下所有图谋不轨的眼睛,都盯着东宫,盯着储君,盯着我们。此刻我们守着这宫,也守着太子爷的天下,必要之时,东宫禁军将以鲜血维江山之稳,兄弟们,能在此护一国储君,你们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勇士,告诉我,这里有怕死的懦夫吗?”
“没有!”喊声震天。
“好!”我大声回道,“如今,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从此之后,本官将不会佩戴面具,堂堂正正地领导你们,我不叫铁面,我叫萧遥,朝廷一品命官,九门提督,你们的总管,萧遥。我是女子,倘有不服者,可上来同我单挑,谁能胜了我,这九门提督之位,我就让给谁。只此一次机会,若无人敢,此后有二心者,按纪处置,绝不放过。”说着,我缓缓拔出剑来。
底下沉默了一阵子,随后响起细碎的讨论声。
我不作声,等了他们很久。
直到我的副总管秦信率先下跪:“微臣悉听萧大人指示。”
“属下悉听萧大人令。”·
“属下悉听总管大人令!”
他们一个个地跪了下来,最后全部都俯首在我面前,喊声在夜空中回荡。
我低眼,将剑收回去,道:“既是如此,便一切照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