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圣诞节气氛已浓到极致,灯火绵延了整座城市,星星点点缀连成线,沿着街道铺满视野。
这家里人数变更多,晚上蔚溪井姑姑家那位姐姐也来了,氛围很热闹。这是独自一人长大的阿典从没体会过的气氛,她很羡慕。
花园里的圣诞树太大,近五米高。金发女孩搭着梯子上去,装饰了好半天,拒绝一切过来帮忙的人,似乎很乐意做这份差事。
“没问题吗?”阿典在下面问。
“没问题!”
看她站那么高,阿典忍不住走过去扶住梯子,虽然是多此一举。“你们每年都一起过圣诞节?”
“是啊,会比较热闹嘛。Neil这么认为的。”女孩边挂饰物边朝下面喊,“你不用在这里陪我,如果愿意可以去厨房瞧瞧,我奶奶烘焙技术一流!”
阿典笑着点头,上了台阶往里走。
进了屋,里面气氛不对。几人坐在餐厅里谈话,情绪不再欢快。老太太小声告诉阿典,天气原因,飞机延误,蔚溪井今晚赶不回来了。
时间大概会改成明天,反正今晚,是不能齐聚过节了。
空气都变得有些丧气。
老太太当然要活跃气氛啦,把香喷喷的火鸡和甜品糕点端上桌后,烛光长桌种种美食总算齐了,一应俱全。她拍拍手掌:“大家都笑笑,难不成要黑着脸迎接圣诞吗?”
蔚溪井的姐姐刚结束视频通话,确认没错,人还在机场里等,无论如何是赶不回来了。
“少了一个人,但也多了一个人,挺好的不是吗?”老太太让大家打起精神来,众人总算也配合了,一律该吃吃该喝喝庆祝。
看着火炉光下的笑脸,阿典心底难掩的一丝落寞也被淡化了。
“姐,这鸡尾酒怎么怪怪的啊?”小男孩苦着脸问金发女孩。
“不会吧,你再尝尝。”
“真的!”男孩快哭了。
“哈哈哈,傻老弟,是不是有辣酱的味道啊?”对方坏笑。
小男孩追着姐姐满室乱跑,使得房子里到处都洋溢了笑声。简直太温馨,比梦境都还不真实。
晚餐结束后,剩一个小时到十二点,阿典穿好外套大衣,围着厚厚的围巾出了门。
她想去走走。
在这个寒冷飘雪的夜晚,一路走去,总算见识了旧金山街道上无家可归的衣衫褴褛者之多,遍布暗处,那么美丽的雪花也只是加重了他们的冰冷。
亲眼目睹才会感慨,自己过往的人生根本不算糟糕。
在去金门大桥之前,她先去了最近的广场和街道闲逛,想着反正自己无聊一个人,却没料到人潮那么拥挤。来来回回,快十二点才到达金门大桥上。
冷冬,海水就在前方。
桥上有不少人结伴骑自行车。在异国,大家都是成群结队的,只有她独个行走,挤过人潮和笑声,穿过寒风与雪花,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早去拉斯维加斯。
既然思念比怀念好。既然有盼头。就该直接去见人,否则迢迢赶来根本没有意义。看不到人;等明天;电话什么的,所有那些看起来可行的处理办法,当下完全没有意义。
她怅然地低头拿出手机看,既没个电话也没个消息。没意义,她还是拨了电话过去。
无人接听:“嘟。嘟。嘟……”
这种感觉不陌生。空空荡荡。失去重心。不着边际。
冬风凛冽,她实在觉着冷,想往回走了,抬头四处环顾,在斑斓光点中瞧见一个人。
眼花了吧?
她不太相信地忽略了,转身。
没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刚才那个位置人影还在,高挺修长,只是人潮涌动时被来回遮挡,稍微眨眼就看不太清了。
她立在寒风中,凝视了一会儿。
这样远的距离,是认不清脸的。在心里徘徊了几秒,她又觉得,那么,即使瞧不清脸,这样的姿态也是足够熟悉的吧?
终于。
她迈动腿,朝那抹黑色走去了。
五步、十步、二十步……
这期间脚下变软,雪花下坠得更密了。幻觉浮现,闪闪发光的桥渐渐抽离成一条琉璃色的大道,朴素又巍峨地架在海上,走过的地方全都变透明了。那个人就站在不远处,始终定定地立着。不是春天,也没有雾浪,只有愈发清晰明白的视野。
沿途走过去,寒冬要随着抽离了。
曾经,也在桥上看着一个人朝她走来,但不是这个桥,而是飘着飞鱼风筝的桥。
蔚溪井!
她看清楚他了。黑色的大衣上沾了些白花花的雪,他敞开了怀抱。好冷,天知道她现在是多需要这个拥抱啊。
前面有人骑自行车摔倒了,堵塞了人流,导致后面也一团乱。阿典在逼仄中艰难前行,一直望着他漆黑的眼,直到走进他怀里,感受到所有暖意昭示的真实温存。
“喂,两个小时前不还说在机场吗?”第一句话,是她带着嘲讽语气的质问,纯粹为破坏气氛。
他则轻飘飘一句带过:“是啊,不过是旧金山的机场。”
她冷哼,“吃晚饭了吗?”
“嗯,回过家里了。”蔚溪井嘴角上扬着,低头看时间,很满意,“还好,离整点还有三分钟。”
又补充:“你刚才杵在原地太久了。”
“怨我吗?谁知道你会突然出现,我又不确定是不是你。”
看她表情不满,蔚溪井重新拥紧她,下巴搁到她头顶,笑道:“但我喜欢你在人群中看见我,目光里有犹豫,犹豫后还是会朝我走过来。”
“无聊。真以为你被航程耽搁了。”
“叫你一起过圣诞,我怎么可能蠢到出这种意外?”他倒是自信满满,阿典却还在算老早的账:“又不是没被你放过鸽子。”
蔚溪井费力想了会儿才记起缘由,无奈:“难道对船上的记忆只有不好的吗?”
此时此刻,说起船,阿典思绪万千,想起了太多事。
今年出海发生的一切,都是命运的小概率事件。遇见的人,发生的事……比摇出一大把六点骰子更稀奇。
在环绕的暖意中,她慢慢地,声音很低很轻地说:“其实,遇见你,是我上船以来最好的时光,我做梦都会记起它。”
可惜,最后两分钟,不远处已有烟花绽放了,轰鸣震撼。蔚溪井没听清她的话。
“什么?”
“我说,你没必要听到!”她冲他狡黠地笑。
你,给我形成的感觉,最初就是一种引力。当有个人云淡风轻道:明天早晨7点抵达港口,跟我去个地方?当有个人举起我有伤口的手问:你撒谎了。很疼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但那时起就动摇了。
烟花声越来越多,阿典趁机继续说:“我……我不太知道怎么爱一个人……但你带给我的救赎,不是你的爱,而是这种爱的感觉。因此,哪怕将来你忽然消失了,我也会记得这种感觉,会带着这种体会,不逃避地生活下去。”
父亲病重赶回去时没告知她;电话里说要结束关系那天是葬礼她也不知道;甩女友有点肤浅随意;贬低前女友水准的角度也是清奇;如同莫董那个赌局中云淡风轻下其实是精明狠断的一面……
这些。
“我对你算得上是一无所知,但从你问我名字那天起,就不可挽回动心了。”
全都听不见。
哪怕听不见。
最后一分钟,人们在等倒计时,安静了,他终于听到她被截断的话:“……不要嘲笑我,曾经的梦想里,那刻板的所谓自由。”
蔚溪井笑了,压下挡了她半张脸的厚厚围巾,看着她被灯火映亮的脸,“其实这世上,所有人的梦想,本质上都是各种程度的自由。”
好像有点道理的样子。
阿典又贴上那胸膛,望着雪花和焰火,许多画面历历在目,“即便哪天我可以忘掉你,也忘不掉和你发生过的事。”
“我跟你正好相反。”
想说点情话似乎都会被他占上风,她叹气,听见他的问话:“现在敢赌吗?”
“敢。赌什么?”还没说呢,她倒先爽快回答了。
“赌我们明年还在这里。”他好像很自信,不知道是对她自信,还是对自己自信。
“不。”
“这么快就没信心了?”
“我说,赌明年,后年,五年……”
“这算承诺吗?”他笑得意味不明。
“不算,誓言承诺什么的,是这世上最多余的东西。”话音刚落,烟花和人声一起沸腾了。夜空中所有斑斓都幻变成酒心巧克力,一颗颗放肆散落。最后时刻已来临,阿典看见他眼里海洋般的波澜壮阔那么漂亮,在温柔地起伏。她看到,他在一点点变得透明。
左手的伤痕和骨节处的茧被他裹进掌心。
“阿典。”
“嗯?”
“别动。我要吻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