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是胭脂红楼,酒是醇香美酒。寻欢作乐的客人们一夜笙歌,晨雾泛起之时,正是香梦沉酣之际。
只不过搂着软玉温香做好梦的是主子老爷,跟班随从侍卫等人只有楼下顶着露水吹风的份。忽然见楼上的门开了一扇,有人便嚷:淳熙公子起来了!
登时大家齐动,有去牵马的,有上去递衣裳的,那跑的最快的是去送最新的消息情况。
本来廊下人多,大家一起还能说笑解闷,待到都散了只剩一个,便无比凄苦了。
偏偏这一个等着服侍人的和楼上那位等人服侍他的是熟人,同一师父学过艺。
虽然一个是师父闲来指点,另一个是手把手教导,总之名份上也算师兄妹。如今地位这样悬殊,一见面岂不尴尬?因此廊下这位远远的看真上边那个的面孔,转头就跑。
楼上刚刚起床的这位名叫越淳熙,是魔教的使者。本事说不上有多好,平生只会办三桩事体:没时间做的事、没能力做的事以及没勇气做的事;最不会办的事体也有一件:没兴趣做的事。
魔教里教主最大,副教主一人之下,再往下有众位长老,这些都是高层。越淳熙只是一个使者,按说只是听吩咐办事,没什么太大的权。可奈何他是副教主一手提拔起来的,教主才上位不到一年,放眼整个魔教,谁都知道,副教主才是真正不好惹的角色。副教主的心腹,谁敢得罪?
越淳熙这日子过得越发得意,这次更不得了了,教主派他出使长安彩月门,他把人家屠了个干净,大胜归来,这差事谁做的了?
跟班们迎上去的时候,发现从越淳熙身后慢悠悠走出一个人来,黑袍长发,一脸冷漠,这人……
这是……
所有人伏地跪拜,却都闭紧了嘴,不敢在花楼叫出这人的名号来。
黑袍的这位被越淳熙敬神一样谄媚的送下楼,走到廊下没留神,一脚踩到了个圆咕隆咚、滑溜溜的东西,脚下一歪,差点摔倒!
越淳熙赶紧扶住了他,四周随从们唬了个半死,赶紧把地上碍事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个掌心大的药葫芦。
这不用问了,定是阿莼的,她跟的主子是个丹药仙,她也只好做个两条腿的药匣子。她刚才跑的慌里慌张的,定是不小心掉了。
越淳熙完美的叫早服务出了这么大个意外,脸色立变。跟班们察言观色,立时拥着黑袍的这位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而去,阿莼被提溜了过来,一把按在廊下石子地上。
阿莼年纪不大,甚有骨气,认错可以,跪却不能。
“跪天跪地跪娘亲,他是谁?”
跟班们大骂他,骂他昏了头,刚闯了天大的祸事,不赶紧求一求淳熙公子,还想在教里混吗?
阿莼不服:“什么公子?我不认得。自己有什么本事?只会仗势欺人罢了,我看不起他。”
这话大不中听,没等越淳熙说什么,他身边最得力的亲随已上去一脚给阿莼踹翻,撸袖子就打!
阿莼给一顿嘴巴子打的天旋地转,就是不跪也矮倒在地上了,耳边响起了一声轻笑,是越淳熙开口了:
“你少算了一个,夫妻对拜时,不要跪你夫君么?听说教里那牧羊的李阿壮爱上了你,难道我还不如他?你跪得他,跪不得我?”
众人哈哈大笑,阿莼又气又羞,简直想死。而此时,越淳熙已在众人簇拥下翻身上马而去,那斗篷的衣角在落在白马背上猩红刺目,像是血染的。
有人过来扶起阿莼,略安慰几句,劝她别惹事:这越淳熙向来跋扈,新近又立了大功,听说……
那人看看左右无人,悄悄的耳语,昨晚越淳熙是一个人进的房,今早他可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哟。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不是姑娘就是小倌,他那种人。”
那人把头摇成拨浪鼓,有心想告诉他,看他这呆样,给自己卖了就不好了,也就含混过去。
阿莼:“只恨我没出息,昨天就不该给他清凉汁,应该给他鹤顶红!”
还真别说,昨天俩人也是在此地碰面,越淳熙喝大了,红灯摇摇间他飘飘然走来,风姿翩翩好似夜巡的神仙。
呃……
阿莼直往后躲,壁虎一样的墙上贴,但是被发现了。
“淳、淳熙公子好。”
越淳熙酒劲儿上撞,走的就不太稳了,见着他伸手就扶住他的肩膀,另一手慵懒的按上额角,道不好受。
不好受就少喝点,这一身酒味臭死了,哪个姑娘小倌还肯亲近你?挠花了你的脸才好。
阿莼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喊出来的是越淳熙跟班的名字,叫人来快快把这个天魔星拉走。
不知是花楼歌舞吵闹,还是越淳熙是躲酒偷偷溜出来,阿莼扯着嗓子喊了半天竟然没一个人来,反倒把越淳熙给吵得耳朵发蒙。
“我的好师妹,你且安静些罢,我喝醉了,想歇歇。”
你想歇歇自己去那边草窝子里扎去,别来烦我,我也想清静呢!
“……你要喝水不?”
越淳熙平时跋扈,这时候喝醉了倒老实,也不知道是不是心不在焉,两只眼睛里迷迷蒙蒙,目光怔怔的。
阿莼扯下腰间挂的药葫芦塞给他。
“给,醒酒药。”
越淳熙接了过来不喝,拿到鼻子前用眼瞧,怎么看怎么不清楚,再看又变成了两个虚影。
“人都说你是会走路的药库,自然带了清凉汁。只不过你虽舍得给,我没那么大肚量。”越淳熙喝一口品了品,比清水略微有点甜味而已。
“不好喝。”
他长臂一伸又递了回去。
“够了,余下的赏你。”
“都成对眼儿了,可见真是喝傻了。”
越淳熙可能是积攒了半辈子的好脾气,这时候有多少都给了阿莼,一笑如春风,把人好一顿夸。
“阿莼啊阿莼,你真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你看这教中成千上百的人,每个人都有无数的面孔,今天他迎着我奉承,明天说不定就要找闪婆咒我。就是这花楼欢宴,又不知有多少人指着我夺利,不过我也指着他们发财。我不相信他们,他们也不相信我,什么甜言蜜语都是逢场作戏而已。只有你,始终如一。”
始终如一的看不起你?
阿莼瞧他这迷糊样子,知道他也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来,当即抢回葫芦转身就走。
“月儿啊,月儿,你是月儿,我也是越儿……”
阿莼刚转过墙角,就听到越淳熙嘀嘀咕咕的说起醉话来,听前两句倒像是小曲儿,他站住脚再往下听。
“何必彼此为难?放过你,也不是为了你,谢就不必了。”
阿莼瞪大了眼睛。
越淳熙一阵酒气上涌,抱着廊柱让自己站稳,好些了再一摸,诶?这石头柱子怎么软的?
“你是谁啊?”
阿莼一脸想死,按住越淳熙上下摸索的冰爪子,道:“我是月儿。”
这话音量不大,越淳熙却像听到了惊雷似的,当即跳起,推着阿莼就叫他跑。
“你快跑,我就说你投水了,你快跑!”
阿莼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一边配合做惊慌状,一边问:“我……是谁?”
越淳熙脸上显出了阿莼从没见过的神色,像是见了自己的亲人受苦一般,连眼中的水光都像是要落泪。
他握住了阿莼的腕子,长声一叹:
“月儿,彩月门的人都没了,你留下来只有陪葬的份儿,何必呢?听我的话,赶紧走!”
魔教里人人都知道,前一阵子越淳熙带了人马杀气腾腾出使长安,把魔教的仇敌彩月门屠了个干净。他这差事办得好,教主圣颜大悦,赏赐无数。昨晚花楼的酒席,可不就是给越淳熙摆的庆功宴吗?
但是谁能想到,越淳熙这个去屠城的将军,居然自己就放跑了一个仇人?
阿莼顶着红肿的脸,心里气的发疯,把这一折想起来,向着镇外迷踪山拔腿就走。
魔教总坛就在迷踪山上,阿莼就是拼了一身剐,也要找教主告他一状!
谁又能想到,阿莼这无凭无据的一告,居然得到教主亲自接见?
她心里好激动,这不是眼看着翻身的日子要来了?
好事还在后头,教主非但亲自见了她,还叫来杀气腾腾的侍卫即刻把越淳熙捉住,关进牢里。
神魔殿里香烟氤氲,年轻的教主面目模糊的隐在大殿深处,他拖着华丽的玄袍,左右踱着步子,连个正脸都不让人瞧。
阿莼一阵灰心,是啊,教主不信越淳熙信自己?凭什么?
“你是山后柳嬷嬷的女儿?”教主突然开口。
阿莼激动的想哭。
“是,婢子贱名阿莼,教主记得我?”
教主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容。
“你可知彩月门修鬼道,术通阴阳,若不尽早除去,必成我教大敌。他竟然胆敢辜负本座的信任,他不配……”
教主的声音听起来飘忽空灵,阿莼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到底也没听到越淳熙不配怎么样,不过还是得到了一个大大的惊喜。
教主命她亲自去审。
阿莼乐昏了头,要知道她这等级的侍女只比煮饭的婆娘面子大点,提审疑犯这种事不是长老也得是堂主,更何况这名疑犯是副教主眼前的红人,居然叫自己来审,这这……
去监牢的一路,阿莼激动的嘴唇直哆嗦。
“我终于盼到这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