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淳熙曾经极力说服我与沈玉辰合作。”
在副教主走后,越当家叫了阿莼单独说话,一开篇便和她讲了如此重要的一个信息。
阿莼还没有从她是越淳熙的“内人”这个认知里解脱出来,此刻听到什么消息脑子都是麻木的,并不能做出很好的反应。
她觉得越当家不同于魔教的一般高层,想来想去还是遵从自己的内心。
“当家的,你见过很多的人,是吧?”
越当家有些想笑,但是身体的虚弱让他的笑容有些发苦,抬抬头,示意阿莼继续。
“和你见过的大部分人相比,我其实平庸的不值得一提……”她想解释一下自己和越淳熙的关系,最好的便是从头开始,于是把自己和越淳熙从小到大的相处经历挑重要的说给了越当家。
她说的比较快,因此越当家在药熬好了之后放凉的间隙已经获得了他们越家关于这段姻缘一直缺失的部分。
他听完之后沉吟了许久。
“按理我应该恭维你,说你有你的好处,但我忽然发现,我其实并不了解淳熙。”
阿莼心说你挺了解他的,其实我俩真没什么姻缘。不过看着越当家惨灰的脸色,激发了她天然的照顾病患的同情心,出去问厨娘要了一包酸李子,回来摆成小小一碟,推到越当家面前。
“喝完药嘴里难过,吃几颗会好些。”
越当家看着她,好像是才刚刚认识了她。
而这种眼神,阿莼反思自己也有过,是在自己在藏书楼和教主谈起越淳熙年幼的事情,当时的教主在自己看来也是从未有过的真实。
她突然有些鼻酸,很莫名的。
“我这辈子从来没被谁重视过,如果有,我就要感恩天地,感谢相遇,但是很少。”
“越当家。”她郑重道:“我真的应该向你道歉,我其实不应该那样对你,于情于理……”
她说不下去了。
越当家这才有些微微的错愕,看到他的反应,阿莼有些觉得不对劲,但是以她的阅历并没有直接产生什么推测,而是下意识的抬手去摸越当家的……额头。
“你不舒服吗?”
越当家就发笑。
“好啦,不要这样。”
他把阿莼的手拿开,轻声说:“怎样看你也是我弟妹,我代表越家认你就是了,你这样关心我,旁人看见不好。”
“我……”
完了,这个越当家是傻的,刚才的解释还不够清楚?
阿莼越发不能走了。
“你既然提到了教主,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越当家并不意外,但是表情很好,是真心的觉得阿莼看在越淳熙的面子上做了越淳熙生前都没做过的向着越家的事。
“有些时候吧……”她说出来觉得措辞不对,想了又想,艰难道:“有些人她看上去很温柔、很贴心让人暖暖的,其实可能是因为那并不是真实的她,只是一种需要,让人不会有太多的防备。很多人表面看着风光,内心都太苦了,温柔对于他们来说完全无法抵抗,能够击穿灵魂最脆弱的部分。就好比是……寂寞芳心!这还是越淳熙跟我说的。当家的,你一定能明白。”
越当家八风不动,稳稳的笑。
“听到你叫我当家的,我感觉很亲切。”
“啊?”阿莼一愣。
这是明白了?阿莼忽然有些开窍,哦,他就是明白了,只不过他这个当家人面子比较重要,不能戳穿了直说。
她心里还是惴惴,不清楚自己这么说是对是错。
其实她这么做是对的,有助于她快速的和越当家建立好感。但是她这个人永远不是把自己的需求放在第一位去考虑,可能是卑微习惯了,她此刻满心想的都是出卖了小姐姐。
她没想到,小姐姐在亲眼看到越当家中毒的那一刻,已经盘算好了。她亲笔写下的,让阿莼去送给越家下人的那份药方,其实是为了给外界特定的人传递信息。
这信息会送到副教主手里,以阿莼的名义。
目的就是为了让阿莼能够在副教主那里得到一席之地。
但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让魔教赢了与越当家的谈判,赖掉这笔钱,还是为了什么别的,小姐姐是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
“教主其实很不容易的,他没有像越淳熙那样有个大家族在背后撑腰,他只有一个师父是很厉害的武当道长,可是师父也过世了,整个魔教,没有一个是他的亲人。”
“呵,亲人……”越当家把这个词在口中翻来覆去的念了好几遍。
亲人未必真的入心啊。
“他再怎么不容易,他毕竟是魔教名义上的主人,江湖邪派的领袖。他活着可以享受到最高的待遇,死后牌位在祠堂永世受人跪拜。他如果可怜,那么尸骨无全的淳熙又当如何?”
“啊你这么说……”阿莼顿时有些窘迫,心里有种微妙的不舒服。但看到越当家的目光犀利了起来,她只能硬着头皮笑笑:“很有道理啊。”
他们谈话的地方还是那间正堂,正堂背后临着湖水,就在之前阿莼的落水处正对面。
而阿莼不记得的是,越淳熙也追着她跳入了水中。
越淳熙失去了作为鬼魂的意识,但他并没有魂飞魄散,反而他落到了实地,一脚踩出一个脚印,有旁人擦身而过还和他笑笑问好。
分明是有了人的身体!
他有些喜出望外,又觉得自己不可能这么幸运,但是摸摸胳膊摸摸腰,分明是和自己鬼魂状态不同的。
看看周遭景象,他的高兴打了折。
这是长安。
三月桃花开,他想起来了,这是与彩月门的决战。
有人来找他,分明是白良高,他一把抓住人家,眼神热切而激动。
“你还……”
白良高被吓了一跳,赶忙道:“万事俱备,今晚便动手,公子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今晚?
明明是日头正当中,当越淳熙听到这个消息后,就见天边红日急速坠下,月轮升空,血红无比。
再回头,一排大柱子钉在面前,个个上头都挂了血肉模糊的人。
挖眼、割舌、断筋,放血。
自己是这样做的,没错,当时自己是这么对付彩月门的本家人。
他以前是听别人说,但真到现场,便什么都想起来了,自己是这样决定的。
然后就见白良高满身血污的跑过来。
“按公子的吩咐,在河岸边留了口子,果然那门主的女儿被保护着跑过去了,属下这就去把她拿下。”
“她叫什么……”
这句话没有任何的回应,越淳熙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实体,变成漂浮在空中的一朵云,他能够看见地下的另一个自己。
那是在事件现场的真实的自己。
“我同你一起去!”
越淳熙跟随着两个人飘向河边,看见了月遮天,也看见了白良高如砍瓜切菜般勇猛的击杀了月遮天的所有护卫。
只剩一个丫头,被逼着往河岸边逃去。
越淳熙突然盯紧了现实中的自己。
白良高握着短刀逼近月遮天,对于这个身负诡秘术法的姑娘毫不畏惧。而月遮天也的确用了很多彩月门的秘技对付他,但都如同打入了泥中,毫无杀伤。
月遮天终于有些慌了。
她看了看身后,浑浊的浪涛近在咫尺。
要跳下去了?
当时,她是自己主动跳下去的?
越淳熙疑惑了一小下,忽见事件中的自己悄无声息的从白良高身后刺出一刀!
白良高后心中招,却还强撑着没有立刻倒下。
他极力抵抗,短刀砍中了那个越淳熙的腰部,接着他回头,却被眼前的人震惊了。
“公子你……你怎么?”
事件中的越淳熙毫无痛觉似的,拔出刀刺出第二下、第三下,直到白良高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月遮天旁观着这一切。
“你会幻术!”
越淳熙错愕。
只见事件中的他身形一晃,竟然原地消散!接着,从黑暗中的另一个方向,月遮天的背后走了出来。
“这么简单,还用学么?”
很狂的口气。
月遮天就笑,说既然你这么做了,是为了让我活,肯定也不是你的主意,我就不谢你了。
“不谢我,也无所谓,但如果你要逃走,就很有所谓了。”
月遮天丝毫没有见好就收的觉悟,恶狠狠的盯着越淳熙。
“我是不可能跟你回去的,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她说着哈哈大笑:“不过你不敢。”
她指着越淳熙:“你只不过是听命办事的,有人要你保我,你不敢动!”
“是谁?”
没有答案。
原来是这样?难道不是自己出于愚蠢的善意主动放了她的?
天上的越淳熙极力想要靠近,可是做的都是无用功,他越努力,发现自己离得越远,甚至于急速陷入黑暗。
再睁开眼,他看见了一宅孤灯。
灯下一个打坐,披头散发,高眉深目,满脸胡茬。
一身江湖落拓,两肩风雨重托,怀拥残叶枯灯,难忘春情如昨。
越淳熙想起来了。
“原来是道长啊!”
那个人名为神行獐,曾经就是他代表武当来魔教选继承人。后来他阴差阳错离开了道门,被武当集体唾弃,因此越淳熙这个说法实际上是讽刺人来着。
“我曾经跟人打赌,说你即使是死了也不会改掉恶劣的性格,看来是我赢。”
“欺负我堂兄是你仅有的娱乐项目了,劝你最好收着点,我死了,他的心情会比较好,说不定会送你下来陪我。”
“我这不就来了嘛。”神行獐把藏在背后的手转回来,指尖捏着捏着三支碧绿色的短香。他把它们就着灯火点燃,随手插在泥地里。
“条件有限,将就一下。”
越淳熙这才注意到周遭环境,这里是一个很阴暗潮湿的地方,看得出来是人工建造的地下建筑,四壁坚硬青石,但是被泥水入侵的很厉害。
莫非,这是……
他想起来了,这里是越宅,也就是自己生前的宅院的地下部分。
线香缓缓燃烧,飘散的烟气让越淳熙感到好过了一些,他难以抵抗现实的需要,主动靠近,在离神行獐三尺不到的地方停了下来。
“突然发生了不好的变化,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和你见面,你最好努力配合。”神行獐说到做到,一挥袍袖,让越淳熙落到了实地上。
越淳熙再次看向自己的脚,欣喜和悲愤交杂。
他欣喜的是,自己在灯火下有了影子,这说明这位道长给了自己一个实体。
他悲愤的是,湿软腐烂的泥巴没过了脚面。
“就没有什么信息要分享的吗?”
神行獐看着三支香燃烧,很不满的打了个响指,接着三支线香以飞快的速度一燃到底。
越淳熙被突然增多的烟火气呛得咳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神行獐捏着灯台转身就走。
越淳熙只能跌跌撞撞的跟,他和神行獐已经认识很多年了,当年自己和沈玉辰争教主之位的时候,还让他夹在中间好一顿难做人。
当年啊……
他想想便要发笑。
武当的使者,能够直接决定魔教继承人的人选,何等尊贵?但是一见到面,居然是这幅尊容。要不是沈玉辰也在旁边,他简直要怀疑是不是哪个山头的大王冒充的了。
可他即便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浪荡样子,他依然是代表武当,敢一个人深入魔教来谈判,不仅毫发无损,还从越家榨了八十万两给武当,反过来看这岂不是正好说明了这个人有过人之处?
当时他就觉得这家伙很危险,自家当家的为了搞定他,付出的代价可能不止是钱财宝物那么简单。
越家人,尤其是越当家亲自出马之后,信心满满的告诉自己搞定了武当的使者,而后自己就当着使者的面,说了一句悄悄话。
使者和自己大打出手。
当时他就知道,自己的怀疑没有错。
越淳熙发笑,他记得当时自己毫不留情,对方亦不让步,最后是自己重伤,对方只是堪堪擦破皮。
当然那场打斗最终的结果如了越淳熙的愿,他开罪于武当,丢掉了魔教继承人的资格。
沈玉辰有惊无险的继位。
皆大欢喜。
这么多年过后,当越淳熙追着这个人的背影而去。他悲哀的发现,自己曾经打不过的人,现在依然琢磨不透。
“喂!臭道士!”他停了下来:“你到底让我做什么?”
神行獐顿了顿,忽然笑起来。
“闹鬼你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