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倾朝野的宰相倒了，几乎把融国的朝堂也拔了个干净。彻查元相逆谋的几位老臣，以及吴中令，一跃成了肱骨之臣，皇帝的心腹。
这本是光耀门楣的好事，李尚书也该得意才对，可此时他却一点心思也没有，甚至他的私邸里，已经闹翻了天。
李公子不见了。
当下人们进屋伺候公子洗漱时，才发现房里空空如也，唯有一封信落在桌上，展开一看，还带着未干的泪渍。
元拂儿被流放，余生只会受尽苦难，李公子不忍，所以背上了不孝的罪名，要跟去北境，护她一生。
在看到这封信后，李尚书已经没有暴怒的力气了，他只哀叹了一声，闭目摊在了圈椅上，可把他的妻妾们吓得脸色惨白。
“孽子……孽子啊！老子把他捆在房里都不够，他竟然还是逃脱了！元拂儿那个妖女，到底给他下了什么鬼咒，这个儿子，白养了！”
老尚书捶胸顿足地恨不得扒了元拂儿的皮，旁边的夫人也急得不行，四五十的年纪了，哭得老泪纵横。
“老爷，您快派人去找找吧，咱们就这一个独子，他要是在外头有个好歹……这让我们怎么活啊……”
可李尚书已经不想再做无用功了，苦笑着摇摇头，眼里尽是苍凉。
“没用了，这个儿子，回不来了……让他去吧，他愿意吃那个苦，就让他去吃。老子不管他了。”
说罢也不管自己的夫人如何哀求，颓然地撑着椅圈站起身来，连步态都老得几近入土。
此时，积压了数日的乌云终于撑不住了，洋洋洒洒地倾下大片的雪花。李尚书迈出屋门，袖袍在北风中连猎动都没了气力。
他佝偻着身子，勉强地抬起头来，呵出的白气混着雪片，落到了他的脚边。
“这一场雪下来，就真的冷了，要冷上几个月呢。”说罢，他又垂下了头，眼角终于溢出了两行浑泪。
“要冷……好几个月呢……”
大雪落下是悲是喜，全看各人的心境。李尚书或许只是整个融国为数不多的伤心人，而在粹安宫中，却是一派的喜气。
老胡正微躬着身子，立于案前陪着陛下琢磨手上的物件。又生怕那凿刀伤着陛下，忍住劝了两句，“陛下，这些事交由司珍局就行了，您何必亲自动手呢。”
易沉笑呵呵地放下凿刀伸了个懒腰，又想起这个举止不符帝王身份，赶紧收回了双臂。
相处了这么久，突然一下没了四纪在身边，总感觉心里不安定。但正因如此，她反而把四纪的每一句叮嘱都记在心里，做一个足够独立的君王。
他看着眼前初具雏形的戒指，又比划了一下尺寸，“嗯，应该是能戴的，到了大婚那天，我要亲自给她戴上。”
坐久了有些难受，他小心把戒指嵌在软垫上才起身活动，推开殿门，入眼尽是茫茫天地。
殿中炭火烧得极旺，暖融融让人忘了正身处何时节，此时冷风扫过易沉的袖袍钻进殿内，才让人猛一哆嗦，倒是更晴明了不少。
以前忙于生活工作，易沉很少会有兴致欣赏雪景，反而觉得下了雪交通不便，只会平添上班迟到的苦恼。
但来了这里，他不用忙忙忙碌碌地奔命，才敢松口气静静数着雪片落在旁边偏殿的屋檐上。
胡正怕陛下着凉，取了件羽纱绒的大氅给他披上，直到现在才敢问出一句“陛下，老奴斗胆……四纪大长公主她，真的是芳华馆里那位？”
易沉偷偷笑了，毫不避讳地回头看向他，“朕还以为你不会问呢，没错，如假包换，几个月前出现在宫里的那只蓝纹老虎，就是她。”
他的声音小，除了胡正，没人能听清。但即使如此，老胡正还是心惊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不是没猜到如此，只是这太过离奇，实在不敢想罢了。
瞥见胡正小心提防其他宫人的样子，易沉干脆拢了拢大氅迈出大殿，朝着芳华馆的方向走去，胡正立马举起伞跟着，心知陛下是想把娘娘的事细说与自己。
从正殿到芳华馆，不过百余步的距离，易沉却走得很慢，将着飞檐捧银屑的景致印在心里，从没发现这宫院之中可以这么美。
来到久违的芳华馆，这里虽不是什么宏伟殿阁，却雅致精巧。以前他还觉得让四纪屈尊在这里委屈了，但或许在她心里，在这小小门院的短暂时光才是最舒心自在的吧。
推开殿门，没想到里面还有洒扫的宫女，甚至还燃着炭盆。胡正笑呵呵地解释说娘娘得陛下厚爱，哪怕如今不在陛下身旁，也应照旧侍奉，所以这芳华馆里的摆设还跟当初一样。
易沉喜欢他称呼四纪为娘娘，不管指的是曾经卫宝林的身份，还是他日不久的皇后身份。
他仔细看了下，确实分毫未动，甚至连妆匣里的首饰都一尘不染。唯有那根她常戴的石榴簪不在，那根簪子随着她一起去了信国了。
东摸摸，西看看，又把那门紫珠帘轻轻扫过，珠光微漾，仿佛下一刻，她就能掀了帘子走出来一般。易沉的表情温柔地让胡正不太敢相信，但想着曾经那么受宠的宝林娘娘就是四纪大长公主的话，又都能理解了。
易沉暗自抒发了一番相思苦，才把所有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胡正，这次是真的没有隐瞒了，末了还愧疚地低下头，以一个小辈的姿态请求胡正的原谅。
“当时情形，确实是没法和盘托出，请您理解，我们真的不是不怕您当自己人。”
胡正一介内侍，哪敢承陛下的歉意，立马就跪了下来，却被易沉当机立断地拉住。
费了好大劲才扶起胡正的易沉缓了口气，才轻轻笑道，眼里是胡正不太懂的落寞。
“有的时候，我也不想摆什么九五之尊的架子。我没有亲人，却也想体会有个家的感觉。你和四纪都是对我最好最贴心的，在这世上，只有你们俩能让我感到温暖。
四纪是我的爱人，我会与她长相厮守。所以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亲人，能让我有个可以孝敬的长辈。”
胡正躬着身子，愣了许久，一开始觉得陛下的话语奇怪，毕竟先皇崩逝时，陛下也有十六了。怎能说没体会过有家的感觉？
但转念想想，十六岁不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么，看来这么多年，陛下还是太孤独。
一想到自己看着长大的陛下原来也存着这份孝心，胡正哪能不感动，老泪纵横地点了点头，笑得有些怯意。
“诶！老奴斗胆，承了陛下这恩情，此生必定为陛下鞠躬尽瘁，伺候好陛下和娘娘。但凡需要为陛下和娘娘守着的秘密，就是死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易沉知道在这样的封建朝代中，让一个内侍放下尊卑观念与皇帝论长幼是不可能的，也就没有强求胡正什么。
只说在无人时，尽量随意些就好，就当给他这个皇帝解解乏吧。
回到正殿时，有宫人通报吴中令求见。易沉想着应该是关于护送苏眉去信国的事，就宣了他。
果然，吴中令正是为此事而来。本来苏眉的身子还没有好透，多将养几日更好，但她知道只有自己去了信国，四纪大长公主才能早些嫁过来，所以堪堪恢复了精力就自请早日归国。
对此，吴中令的意思是别操之过急，毕竟路途颠簸，要是旧疾复发就不好了。
易沉也是这个，虽然他也很想早日迎娶四纪，但苏眉的性命也是至关重要的。所以驳回了苏眉的请求，等十日后再出发。
说完了苏眉的事，吴中令就准备告退，但易沉却留下了他，想和他谈谈升职涨工资的事儿。
“你与另外大臣，在这次平定元相之乱中功不可没，尤其你还立下了拯救信国君的大功。信国那边毕竟不好犒赏他国之臣，所以既然回来了，你该得的奖赏也得有才行。”
吴中令一听，拱手想要推辞，但易沉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摆摆手让他先别急。
“左将军李尚书他们不是加官进爵就是封赏了田产，这是众望所归。至于你的晋升朕也想过了，元相灭门，宰相之位空缺，放眼朝堂，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此话刚出口，就看到吴中令重重跪在了地上，一副英勇就义的慷慨。
“臣斗胆，不敢负陛下重任！臣担当不起！”
易沉愣住，多少也猜到了他的顾虑，“你是觉得自己太年轻，当不了宰相？”
吴中令点点头，“臣年纪轻轻就已是正三品中令，已经太过越距了。哪能越过那些老臣位居相位？臣万万担不起啊。再者……”
他稍微顿了顿，垂着头有些难以启齿，又偷偷望向两边，确定没有旁人在才小心地开了口。
“陛下，您忘了当初是如何提拔臣的么？臣喜好男色为世人所不容，唯有陛下宽宏，臣对您鞠躬尽瘁本就是应尽之职，又是报了陛下的恩德。陛下若再论封赏，臣哪受得起啊？”
易沉想了想，也理解他的立场，既然是封赏就不该强加于人，既然吴中令不想要那就算了。
“那……行吧，宰相之位没有更好的人选，就先虚悬着。十日后苏眉前往信国，你一路护送又要接四纪过来，来回辛苦，可要保重好自己。”
吴中令自然清楚。而且苏眉的身份就算放在信国也是难示众的，想要为一向打压咒术师的皇室效力可没那么容易。再加上镇国大长公主的出嫁非同一般，这一趟下来，恐怕再快也得等开春才能回国了。
易沉又交代了几句到了信国后，该如何帮助四纪建立体制管理咒术师。吴中令一一应下，待到告退离宫，天色都已经擦黑了。
直到吴中令退下后，胡正才领着宫人上膳。易沉捏了捏眉心有些累，又觉得一个人吃饭没意思，草草抿了几口就不再动筷子了。
唉，娶位一国执掌者真是不容易呢，四纪啊四纪，我可想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