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薄颜回来时,四纪刚画好一副山河图,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原以为你会描些花鸟鱼虫。”
搁下笔的四纪气息有些不稳,强撑笑颜地敛了敛袖子,“妾身已不是当年懵懂的女儿家,还是山河更应心境些。”
薄颜的目光略深,又瞧了眼纸上的墨印,“墨色泼洒,一气呵成,是构想了许久才提笔的吧。”
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这般互相试探,千回百转,四纪也已习惯了,浅笑着欣赏自己的手笔,“这是我信国的山川,自然要想地细一些,陛下可觉得这样的风景动人?”
“自然,你喜爱的东西,朕焉会不喜?”
他牵住她的手,又是那样的冰凉,“看你,站久了累到了吧。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咱们还要一起去上朝呢。”
说着,他又抚上四纪的小腹,眼角难得温软,“一定要为咱们的孩儿,我大融的嫡子,定个好名字。”
四纪的嘴角笑着,眼里却蕴着难言的情绪,带着这副信国的山河图,缓缓回到了宝央宫。
直到入了内殿,屏退了所有的宫人,她才把画纸攥得破碎,榻边烛台的火光印在眸中,愈燃愈烈。
她咬牙切齿,盯着烛火悲愤难言,却又必须得忍下这口心气,就连掌中的画纸渗上了点点鲜血也不在意了。
“薄颜……你怎能如此!”
一夜未眠,丑时初,便有翠榴为她上了妆,着了朝服。华贵的飞凤衔着东珠,两翼是掐丝的累金,却反而让她的脸色显得不够明艳,多添了两抹胭脂才算撑起精神。
翠榴看着殿下这模样,不由锁紧了眉头,“殿下,今日您要受累的,可昨夜里没休息好,撑得住么?”
四纪自己拿起玉梳理着鬓发,指尖有些微颤,明明眼角没有点胭脂,却泛着红晕。
也不知因为气,还是因为悲。
“哼,这宝央宫,我睡不下去,这融国,我也待不下去。今日就是拼出命,我也要个了断。”
半个时辰后,薄颜亲自来接她了,“皇后辛苦了,只今日受朝贺,以后再不需你如此劳累。”
四纪扯动唇角,却没有伸手被他牵着,只端着仪容,与他并肩而行,“陛下言过,臣子们该等急了。”
同往元泰殿的路上,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郑重,背脊笔直,哪怕头上凤冠沉重。
可有一件事,却是她没有料到的,也是最担心的。
吴中令没有上朝,也没有告假,这可是要被重罚的。尤其她甚至吴中令肩负着带回元拂儿的重任。
难道元拂儿出事了?亦或是……
她用余光看向薄颜,却发现他在笑,心里更是不安。
吴中令没能回来他不生气,甚至都不意外,难道是知道了什么,对吴中令……
心如擂鼓地坐在凤座上,她偷偷望向李尚书,李尚书也不知吴中令到底遇到了什么,同样无措地持着笏板恭恭敬敬地站着。
最重要的人证没来,很可能会让他们筹备这么久的事情付诸东流,但四纪不可能因此而罢手的,尤其有了那封信,绝无可能留在薄颜的身边。
肃穆地坐在龙座上,薄颜略微沉吟,才开口说道皇后有孕的喜事。
臣子们山呼恭贺,李尚书左将军他们却有些犹豫。娘娘这都怀了子嗣,还要和离么?
四纪看出了他们的想法,用君主般的目光回应了他们,这才稳住了他们的心境。
就在薄颜令礼部拟定嫡子名讳后,四纪却突然站了起来。她的月份还小,肚子看不出起伏,拖着一袭长裙,迈下高阶,站到了大殿的中央。
她的行径让薄颜很莫名,不悦地蹙起眉头,威严而低沉的嗓音在大殿内回荡,“皇后,你这是作甚?”
四纪没有动,甚至连凤冠的珍珠坠都没有晃动。她站着的这个位置,只有两种人能出现,第一是禀报重要国事的大臣。
第二,就是他国的使臣。
从来没有哪位皇后能站在这里,但是她,可以。
“妾身是您的皇后,没有错,所以陛下刚刚的话,妾身没有打断。但是此刻,吾以信国镇国大长公主的身份,正式告予融国君,吾要和离。”
和离二字出口,朝堂中大半的臣子都惊呆了,纷纷后退了几步,宛如见到怪物一般看着皇后娘娘。
四纪冷笑,这才是开始呢,这些老家伙也不知能不能承受,她接下来的话。
“要和离,是因为吾原本要嫁的人,根本就不是你这位融国君而是易沉,他才是要迎娶我的那一个。”
这句话堪称天惊,瞬间让臣子们议论起来。因为吴中令他们这几个月来的潜移默化,有许多人都听说过易沉这个人,但也只是捕风捉影地知道与皇后有关。
但……融国君还能有两位不成?尽管陛下此前有一阵子性情大变宛如换了个人,但要说不是同一个人也太离谱了吧。
四纪不急,她转过身来,面对着如惊弓之鸟的臣子们,“此事关乎到融信两国,不管你们相信与否,吾之所言一字都不会有假。你们可还记得那位元相?又是否记得,他府中那位会咒术的苏眉?”
今日本该是个晴朗天气的,黎明时也的确万里无云。但不知为何,眼见着就有层层的积云压来,顷刻间电闪雷鸣,滂沱暴雨仿佛要把这世间淹没,也似乎是想把从四纪口中而出的,那令人心颤的秘密掩盖。
她亲口,把什么都说了。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不顾坐在龙座上一言不发的薄颜,把一切不为人知的事实都说了出来。
是,她有错,明知融国君被换魂了却帮着假皇帝坐稳帝位,甚至和假皇帝定了终生,更甚至让罪魁祸首元宰相死在了狱中。若不是苏眉死了,融国真正的皇帝就永远回不来了。
这是她亏欠薄颜的。
然而,那假皇帝却是实实在在的比薄颜本尊更得人心。
“治理水患的是易沉,镇压暴民的是易沉,就连宽恕那些元相家眷的也是易沉。薄颜,他比你更仁厚,比你更配做个皇帝。我亏欠了你,却不亏欠融国。”
这番话本该是大不敬的,却让那些臣子们默默颔首,没错,他们的确在意主君的身份,但总会有人更愿意忠于明君。再者那些玄乎其玄的换魂之说,他们这些老家伙不懂,但陛下只要是薄氏血脉,他们就认。
人心不可测,有多少人认同皇后娘娘的话,又有多少人怀缅起那位易沉主子。
可惜了,那位主子当真是个好皇帝,亲仁爱民,从不威压震慑却又能当断则断。扪心自问,他们不觉得皇后娘娘有错。
四纪给时间让他们琢磨,殿外的雷雨也渐渐大了起来,轰隆的天明像是在敲打他们,又让这些老臣们被敲醒神思,竟比四纪预想的,更快接受了她的话。
至于皇后娘娘被人施咒,成了那只老虎的事,也就不那么唬人了。再者她当时自身都难保,也不怪她不揭穿假皇帝之事。总而言之,既然两国都没有被动摇根基,也算不上什么千古罪人。
“但是……”
终于,臣子们中,有个少年轻的文官站了出来,持着笏板举棋不定。
“皇后娘娘,这一切都是您一人之言,虽然您说的的确都有其事,但……总没个证据啊。您要和离,臣等无法阻拦,但为了这个,编出这样一通弥天大谎来污蔑陛下,是不是太过荒唐了?”
他的一言又激起臣子们的反思,不由茫然起来。四纪的唇珠微抿,也知有些理亏,正是因为吴中令的缺席。
就在这时,一直稳坐在龙座上的薄颜突然笑了,仅仅是几不可闻的鼻息,但那勾起的唇角,却是显而易见的。
这场雨已经下了许久,四纪也说了许久了,他始终没有说话,任由她肆无忌弹地说着自己的事。
直到此刻,他才向四纪招了招手,被琉冠遮挡的面目看不清神色。
“四纪,朕的皇后,别再闹了,回到你该坐着的位置上来吧。”
他说得平淡,仿佛四纪刚刚只是在闹了一通小脾气而已,更是不在意臣子们刚才心虚的暗衬。
因为正如刚才那个小官儿所言,她没有证据啊,仅凭空口白牙就想编排他堂堂帝王么,那也太天真了。
四纪不肯动,他也不催,双手覆在两边的龙头上,震慑着他的子民们。
“皇后,仅仅觉得朕不够体贴,就撬动臣子甚至是百姓们怀疑朕,朕都由着你去了,正好也看看朕的这些臣子们,有谁更衷心。”
一道惊雷劈下,似是劈坏了元泰殿的檐瓦,把殿中所有的官员们吓了一跳,真真的,心惊肉跳。
原来陛下都知道,只是借着这个机会,探探他们的底。有衷心的自然留下,那那些被说动,怀疑了陛下的,甚至暗自觉得易沉主子更适合当君主的人,又会在这位杀伐狠戾的陛下手上,有个什么结果呢……
大殿中,有大半的臣子已面如死灰,就连四纪都白了脸。他果然都知道,明明知道,却放任利用她,把她当个笑柄。
从头到尾,都在笑话她的自作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