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虽然没睡好，但在清晨第一注光芒翻过高楼大厦滑进窗内的时候，四纪还是勾起了嘴角，“早点准备吧，今天不是大日子么。”
易沉有些犹豫，揉了揉头发把她按回被窝里，“要不下次再说吧，你今天好好休息。”
四纪却不肯，说他是为了睡懒觉找借口，“你知道我向来说到做到，快起来，天天缩在家里我也想出去走走。”
她清楚的，就算休息也于事无补，缠上她的噩梦不是那么容易甩开的。
虽然一路上，易沉都在说着自己所谓的“家”，但孤儿院的偏远和简陋还是出乎了四纪的意料。
哪怕她在少年时也下过几次民间，但从来没有去过真正穷苦困顿的地方，所以哪怕这个孤儿院的条件其实还算过得去了，在她眼里依然如同兽穴一般。
孩子们见到易沉哥哥来，纷纷跑了过来满脸的欢喜，连同第一次见到的大姐姐也报以大大的笑容，灿烂地仿佛从不知忧愁。
“易沉哥哥，这是你女朋友么？”一个稍大些的孩子毫不顾忌地问出来，让四纪的眼角随之一柔，“你这孩子才多大点，就知道这个？”
那孩子挠着额角傻笑一声，“因为易沉哥哥说过，以后有了女朋友一定会让我们见一见的，姐姐你真漂亮。”
孩童的天真打动了四纪，与易沉携手上了二楼，见过了陈院长。
在四纪习惯性的审视目光中，陈院长有些不大自在，只客套地寒暄了两句就用疏离的嘴脸让易沉再没法说什么，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刚出了门，四纪就冷笑着摇头，“就这种人，并不值得你为他如此上心。”
“我知道，但他终究是让我有个庇护所的院长。”
他正在站在阳光下，眼里的真诚从不虚假，哪怕掺杂着利益，但只要是对他有过恩惠的人，他从来不会忘记。
四纪的眼眶有些泛红，突然扯动了嘴角，“你还记得胡正胡公公么？”
易沉一愣，有多久没听到关于那边的字眼了，四纪几乎在回避那边的一切，此刻难得会主动提起。
他怎会忘记这位衷心诚恳的老人家呢，“他还好么？”
“胡公公他知道你不是薄颜，也很怀念你，你在融国获得的人心，比你想的更多。”
易沉有些意外她会突然提及这个，不置可否地笑笑，“可见你选对了人，只是无法再见到胡公公实在有些可惜呢，那吴中令李尚书他们呢？”
“吴中令来了信国，旁人……不知道，他们愿意留在融国是他们的选择，我干预不了。但我想薄颜作为唯一的帝王血脉也死了，融国的局面不会太好，若是……”
后面的话，她终究没有说出来，仿佛是在告诫自己不要再多提过去，匆匆转过了话锋，“带我看看别的地方吧，以前你是怎么在这里生活的？一群孩子都是一起吃住的么？”
易沉正打算带她重游自己曾经生活的地方，扭头却偶然瞥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大婶。
“薛阿姨，您今天又来啦？”
被称为薛阿姨的大婶抬眼望过来，笑得很是和蔼，“哟小易啊，今天休息？诶……这位是？”
四纪客气地向她点头示意，“阿姨好，我是易沉的女朋友。”
薛阿姨一听是女朋友，神色立马就喜庆了起来，抱着孩子大跨步地凑过来，四纪却反应奇怪地向后退了一步，看起来并不想面对薛阿姨。
可易沉和薛阿姨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顺势就说起了这个孩子。
“唉，可怜哦，昨晚上在院门口发现的，他父母跑的也快，就算找着也没用，能丢一次，就能丢第二次。”
说起怀里这个刚刚满月的小婴儿，薛阿姨红了眼，尽管这个孤儿院里的孩子有一半都是这样来的，也包括易沉在内。但每次有孩子被抛弃，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比起薛阿姨，易沉更冷静些，看着熟睡的小宝宝满眼的怜惜，“我来抱抱吧。”
孤儿院的孩子都是大的带小的，薛阿姨也不担心易沉不会抱，小心地把襁褓递到他的臂弯里，“这孩子懂事，一直也不怎么哭，也是……他现在还能哭给谁听呢。唉，既然不想养当初就不要生，不配为人父母啊。”
在父母亲人的怀里，哭是为了寻求保护和关爱，但爱他们的人都不在了，哭声就只会是噪音。
可四纪却只听清了一句，不配为人父母……
抱着孩子的易沉前所未有地慈爱，甚至哄孩子的动作和语态都像是个儿女成群的好父亲。然而就因为如此，四纪才心痛，直到易沉转过身来才发现她的异样。
“来四纪，你也来抱抱吧……四纪？”
在易沉和薛阿姨的面前，四纪显得很另类，她不看那个孩子，也没有亲近的意思，撇过头冷冷地站着，透着几分生人勿近的气息。
薛阿姨自然是不明就里的，也摸不透这姑娘的脾气，易沉却是熟悉她的，看得出她是有心事。
他把孩子还给薛阿姨，拉着四纪避开几步，“怎么了？”
今天的天气不算暖和，好歹阳光还是不错的，可四纪还是通体冰凉，搓了搓胳膊抱紧了自己。
“我也是……不配为人母的人。”
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易沉隐约猜到了什么，躬下身子与她平视，细细捧住她的脸，“四纪，我不问你那边的事情，是因为不想让你回想起不开心的事。但如果你一直摆脱不了某些阴影的话，还是说出来的好，万事都有我在呢。”
他能给她最大的依靠，就是万事有他在。
四纪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窒息了好久，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要一想起来，她就胸闷地难受。
易沉不急，轻拍着她给她缓和的时间，直到孤儿院角落的树影移开了位置，四纪才望向远方并不算蔚蓝的天空。“我……有过一个孩子。”
从树冠中钻出了两只不知名的小鸟，追逐着上下雀跃，最后消失在视野中。
易沉并不意外，也不认为四纪该为此愧疚或是难过，只是想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那……那个孩子呢？”
“我打掉了，在离开融国的那一天，把那个孩子，还给了薄颜。”
她听到了易沉的抽吸声，果然他也觉得自己很可怕么，哪个母亲能有她这么狠，亲手扼杀自己的骨肉。
但易沉只问了一句话，“他有没有再伤害你？”
四纪不解，看见他眼底的伤痛，“他有没有……再让你伤心？”
薄颜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通过那封密信可见一斑。他能把四纪伤得再也不想提起他，那个孩子的到来也肯定不是她情愿的。
反倒是四纪理解不了，“你不觉得我狠毒？”
“你也是没办法，宁愿不要孩子也要与他绝交，只能说明他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
或许在易沉看来这只是四纪的心伤，但她自己一直以来总忘不掉，觉得自己这么一个嫁过人有过孩子的女人，不配再被他呵护如初。
不过易沉说对了，有些事说出来就没那么难受了，他们俩在不够温暖的正午阳光里站了许久，终于让四纪紧锁的眉头稍有舒展。
午饭是和孩子们一起吃的，大些的会问易沉学习上的事，小一些的则对四纪姐姐更好奇。薛阿姨抱着那个孩子也在，见四纪的脸色比之前好多了才敢开口说几句话。
饭菜虽粗，味道也算不上好，但四纪从来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吃过饭，可以随意地说话，随意地笑闹。就连一开始对于这个孤儿院的轻视和偏见都缓和了许多，尤其这些孩子的笑，让她的心也跟着活跃起来。
下午准备离开时，那个小婴儿终于醒了，在襁褓里伸着小手好似想要寻找妈妈，虽然母亲的指节，他再也握不到了。
四纪看着这个孩子有些失神，说不上是伤感还是疼惜，易沉想了想，“要不你抱抱他吧。”
那孩子好像听懂了这句话一样，乌溜溜的眼珠子望向四纪，忽地笑了起来，咧起嘴来一颗牙也没有，咯咯笑得格外清脆。
薛阿姨也是这样想的，她以为四纪之前表现出的疏离只是因为不喜欢小孩子，但既然她和易沉以后要结婚的，还是得要个才行。年轻人嘛不喜欢小孩没关系，接触了自然会喜欢。
“来，抱抱。”她把孩子递到四纪的跟前，眼角的褶子里堆满了这些年对孩子们的疼爱，让四纪无法拒绝。
她伸手却不知该如何接住这个圆滚滚的襁褓，被薛阿姨仔细教着，才缓缓感受到怀里的分量。
即使是冬天裹上了厚厚的小被子依然不算重，这孩子好小啊，缩在厚实的包围中，唇边碰到被面立马就含在了嘴里，又放开沾了口水的被子角笑得开心。
四纪低着头，看着这个小小的生命伸手抓住了她的发梢，就像是牵连住她。是不是每个孩子都会这样？她的孩子若能出生，是不是也会这般与她性命相连。
那孩子还在笑，四纪却哭了出来，眼泪落到孩子的脸颊上，被她小心轻柔地擦掉。而她脸上的泪迹又被易沉仔细拭去。
每个母亲，哪怕只是怀了几个月的身孕，母性都不会退散。难道她真是铁石心肠么？要不是对薄颜彻底绝望，她也不会忍痛掐断自己孩子的性命。
当时她多希望那孩子是易沉的，如果她如愿嫁给易沉，与他生儿育女多子多福，该是多幸福。何苦让自己陷入数不清的梦魇中。
之前从未表现出的柔软和无助，此时才宣泄在无邪的孩子面前，也让易沉更深刻地明白四纪一个人面对薄颜面对骤然变故的无助时，有多害怕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