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珠愣了，就连吴中令自己也愣了。这说的是什么话，有哪个女子愿意听到这句话？！
若不其然，尽管夜色够黑，但石珠的脸色却能比暗夜还要阴沉。她咬着牙沉默了半晌，几番欲言又止都没能开口，最终也只能恨恨地瞪了吴中令一眼，扭头不再理睬他。
理亏的吴中令哪敢不追上去，可又忌惮她的身份，“大人，是下官失言了，下官的意思是——”
“你不用再说了。”石珠故作镇定地清了下嗓，但紧抿的唇线还是让人看得出，她不大痛快。“原来是本官入不得你的眼么，那也无所谓，本官不需要讨好任何人，便是像男人那般精悍能干，也是对本官的褒奖。”
她顿了顿，心中的涟漪越泛越汹涌，竟生出几分怒意来，“只是请中令不要再把目光放在本官的身上，你还是爱你的小女子去比较好。”
再往前就是内宫的正门，石珠干脆告谢吴中令的相送快步离开，行走间貂裘摇曳，比寻常女子更加凛厉。
但吴中令却已没有心思，耳中还回荡着她刚刚的话。
自己对她……能有那分心意么？
自那日起，石珠许久都没有再去咒令省，偶尔想起在飘逸金光下，吴中令的那个眼神，就有说不出的滋味。
“石珠大人！”
午后时分，石珠难得悠闲地靠在斜榻上昏昏欲睡，就听到翠榴那娇俏的呼声。刚抬眼，就看她不小心被门槛绊倒，径直扑倒在厚密的绒毯上。
忍俊不禁地摇摇头，石珠也懒得起身，“我这才刚歇下，又有什么事？”
没摔疼的翠榴摸摸鼻子，古灵精怪地跑到石珠的边上坐着，四下张望没有旁人在才改口称石珠姐姐。
“你知道吴中令的事儿么？”
石珠眨眨眼，“什么事儿？”
“如今整个咒令省都知道了，现在大家看到他都躲他呢。”
听到这话，石珠才困惑地撑起身子，“什么？怎么就会让大家都知道了呢？”
这下反而是翠榴愣了，石珠姐姐在意的难道不该是吴中令被人指着脊梁骨唾骂的事儿么？难不成……
“您不会早就知道的吧？毕竟先前那段时间您和吴中令相交密切，说句老实话，我是真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人，看着好好一个人怎么就……”
翠榴和这天下的大部分人一样，对那种四处留情的人可谓鄙夷之极，说起这个，小鼻子小嘴都皱成了一堆。
这才是普通人该有的反应才对，反而让石珠有些心虚。她干脆盘腿坐着，拉了下翠榴的袖子，“那你们是怎么得知的？”
翠榴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好笑，也脱了软靴与石珠促膝而坐。
“别提了，还不是他自己告诉我们的。姐姐你是不知道，这段时间，吴中令天天在咒令省念叨着哪里的美人多哪里的美人性子好，可把他的同僚们恶心坏了。
哦还听说他的私宅里藏了好些漂亮侍女呢，都这么明目张胆，谁能不知道？”
此刻，石珠的心里五味杂陈，难道是因为那天夜里她说话太直白，伤着他了，所以令他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想？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吴中令也太没出息了，仅仅因为几句话就不顾自己的体面，甚至把整个咒令省都搅得人心惶惶乌烟瘴气！这般模样哪里配担当殿下的重托。
越想越觉得该出面管管才行，石珠也没了休憩的心思，带上翠榴乘了步辇去咒令省。这次那些侍卫到没有上回的心照不宣了，纷纷行礼恭请石珠，一个个低着头都不敢让她瞧见自己的脸。
石珠见没有一个侍卫进去通报，心火不由更盛了几分，“怎么？本官来了，都没有人出来迎驾？”
虽说她平日里不拘小节，从不拿自己的官职论事，但今天她就是来整治规矩的，自然要让大家，尤其是吴中令清楚，这里可是务国事的地方。
一听她语气不善，侍卫们立马紧了几分心，翠榴偷偷瞥了眼端坐在步辇上的石珠，暗衬石珠姐姐到底在生哪门子气啊？
很快，吴中令脚步慌忙地赶了出来，见石珠的步辇都还没有放下，立马以五体投地的姿势拜伏下来，“下官见过石珠大人！”
他随了自己的话，石珠不高兴，他恭恭敬敬地恪守礼制，石珠还是不高兴。抬手放下了步辇，才被翠榴扶着装模作样地下了地。
“吴中令，听闻你咒令省近来不大太平啊，本官与你都是受了殿下托付的人，怎么能把她最为看重的咒令省，胡乱整成了……”
这里还有旁人在，她不便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吴中令自然明白，却连半个字的解释都没有。
石珠瞧见他张道貌岸然的脸就堵心，进了咒令省，把所有的咒术师都召了过来，却把吴中令拒之门外，“吴大人还是好好反省自己的过失吧。”
咒术不是谁都学得会的，能有所成者也大多上了年纪，尽管如此，石珠还是挑出了几个皮囊的确不错的年轻一辈来。
果然啊，这个吴中令竟敢假公济私，连身边的咒术师都不放过，就不怕惹火了哪位性子急的，被咒成一头猪么。
忽然，她隐约察觉到有一位年轻咒术师的表情不大自然，似是在憋笑，又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难不成这位已经对吴中令抱有深见了？
她单独留下那位咒术师问话，可他却只是摇摇头，说吴中令觊觎他们的流言都是谣传。
“虽然吴大人他的确会时常发愣，但并不是大家所说的那样。其实他……很是刚正不阿，对我们更是半点歧意都没有的。”
石珠这下可糊涂了，既然这个年轻咒术师似乎知道些别的，干脆也问出了吴中令私宅里豢养小厮的事。
那咒术师有些为难，吴大人的确豢养了小厮，但并没有耽于男色。
“有件事……还请大人不要说出去，因为这是在下偶然间听到的，小人行为并不敢张扬。其实……在下有一次听到吴大人喃喃自语说什么明明是所有的女人他都喜欢的，怎么如今却没了兴致。在下斗胆揣测，大人他如今……已经改了那习性了。”
石珠与翠榴面面相觑，在她的眼里同样看出了困惑。这演的是哪一出？
翠榴有些脸红，毕竟把石珠大人招来可是她挑起的，也怪她捕风捉影就跑来多嘴，这下可好，石珠大人肯定要怪她了。
“大人，要不……您当面找吴中令问清楚吧。”
石珠起先并不肯，想了想又不甘心，干脆折中去了吴中令的公房。
不得不说吴中令确实勤勉务实，公房里堆积着的全是一摞摞的书籍和未成册的笔录，让人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
这些都是他不辞辛劳的成果，也让石珠不禁想起了之前陛下刚做完手术，她与吴中令还有殿下与融国君不分昼夜轮流照顾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就体现出了不分巨细皆用心备至的品质，对还是宫女的她也多有照顾。可随即，她就暗叹了一声，若他与寻常人一样，或许他们之间，是真的有可能吧。
她的失落与遗憾，被杵在一边的吴中令看在眼里，而他眼中的深邃又被翠榴瞅了个正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实在弄不懂了。
石珠在公房里巡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衣带啊发巾什么的，对工作的怠误也没她想的那般，实在没什么好拿捏的。
翠榴这个丫头真是的，害她跑过来闹了一通笑话。
谁知当她准备起驾回去的时候，吴中令突然喊住了她，“大人可否容下官呈上一物？”
石珠心惊，该不会是要送给哪个美人的定情信物吧。他的心里果真藏了个人？
为了保全他的颜面，石珠挥退了旁人，关上门才不自在地清了下嗓，想要落座都嫌手没地方放。
“虽然不知为何会闹得人尽皆知，但本官也知你不是会碍于世人指点的懦夫。所以有什么请求就尽管说吧，若是合适，本官会向陛下请明，给你一个妥帖的赏赐或是……赐婚什么的。”
这话刚出口，吴中令的目光就明显亮了几分，反让石珠的嘴角抿得更不痛快了。
果然……
可令她莫名的是，吴中令并没有开口说什么，只从桌案边那乱七八糟的纸张书册里翻出一些揉成团的破纸，双手奉至石珠的面前。
什么意思？
石珠强压住心中的困惑，捏起一个纸团摊开来，上面写着一行字。她认得出这是吴中令的笔迹，却是十分潦草凌乱的，看得出当时他的心境十分跌宕。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为……”最后一个字，没有写出来，只有一条长长的墨迹。
“这是何意？”
吴中令不说话，只将手里的纸团又向前递了些，石珠没耐心与他打哑谜，干脆把所有的纸团都打开了。
有些的字迹也无法辨认，有些只是寥寥两三字，有些把最后三个字划掉了。但全部都是在说一句话。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为情。
这是在告诉她，有一个人让吴中令牵肠挂肚梦寐以求么，这种话直说不就好了，非要让她见证他对别人的矢志不渝么。
她把纸团统统拂到地上，不悦地提高了嗓门，“中令！本官已经直言了可以向陛下请明你还要如此么，那人是谁，本官求陛下赏给你还不行？！”
可吴中令还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深沉模样，“可不能说是赏，毕竟下官配不上，却又止不住相思，断不了情肠，只能——”
“你闭嘴。”
石珠再没心性听他吐露衷肠了，可吴中令却话锋一转，抬眼直勾勾地看着石珠，“只能与您道明，下官心有所属，只您一人。”
房里很静，门外也无人声，只隐约听到了三两只雀鸟在枝头叽喳的鸣叫，更显得两人间静谧地过分。
半晌，石珠才动了动胳膊，不小心碰倒了案上的书册，哗啦盖住了地上的纸张。上面那些皱巴巴的情愫仿佛被砸疼了一般，又缓慢地瑟缩成了一团。
“你……”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幸吴中令是个会看眼色的，并不需要她开口。
“那天，您说了那一番话之后，下官想了很久，也买了许多侍女养在宅中，原以为该是会高兴的。可看着他们，下官想到的却只有您，甚至所有的美人，都无法让下官忘却您。”
石珠不由心中砰然。自己在他的心中，当真谁都比不上？
吴中令见她没有呵斥自己，才接着说道：“下官花了那么长时间，也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他直起身子，被纸窗熨地柔和的阳光铺在他的脸上，多美好的一位玉面君子。
“石珠大人，还请您不要食言，代下官向陛下请明。从今往后，下官不好旁人，只好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