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禊……不,他现在该叫卫乘了。
那个孩子确实厉害,也许身为神荼,他确实是一开始就出生在了让人望尘莫及的高度上,他学东西学得很快,不光是除灵技巧上一点就通,就连在格斗中也一马当先,卫乘原本就是那种不太努力的孩子,被卫禊超过也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第一次吃了他的拳头,灰头土脸倒在地上,他望着沙化的地面,再抬头看向他,孩子的脸上带着深深的愧疚,向他伸出白皙的手。
这是何等一双精致的手,在来卫家之前,他甚至没有拿过刀,可是他却败在了这样一个菜鸟手上。
愤怒和不甘一下子涌上心头,他寒着脸,拍开了他的手。
卫禊不知所措,捏着被拍红的手掌,犹豫着上前询问,“对不起……很疼吧?”他的关切之意几乎溢出了眼睛。
卫乘突然浑身一震。
他突然鼻子酸涩起来。
从没有人愿意这样关心他,夹缝中生存,对他来说本就是困难的事情,更不要说多余的温情。卫禊对他的关心从不掺假,这样一些细微的举动慢慢融化了卫乘看似平静实则艰苦的内心。
他开始默默接受卫禊比他优秀的事实,并把真正的自己隐藏起来,好像影子一般。
假的卫禊越来越耀眼,真的卫禊越来越沉默。
虽然关系有些诡异,但许是因为年纪相仿的原因,在人前信奉沉默是金的卫禊总是对卫乘有说不完的话,这让一向缺少关注度的卫乘在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卫禊的优秀似乎能填满他的空白,什么时候他把卫禊当成自己人,分享他胜利的喜悦,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如今他已经可以从容不迫地喊他二哥,似乎他们真的是兄弟一般。
同辈的孩子陆续出生,没人知道那段卫乘那段阴暗的过去,也没有人敢说道神荼的身世。
卫家仍然守护着神荼,这样的规律仍被持续着。
虽然在卫乘的眼里,这样一个偌大的家族只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不是卫祚的诞生,这个家族也许早就垮了。
不得不承认,卫祚是一代枭雄,他用最狠厉的手段,得到了最锋利的结果,摇摇欲坠的卫家靠他一人支撑,竟隐隐有回光返照之象,但也得感谢对手时家自己乱成了一团。
但是在弟弟们心中,这个大家族是他们的荣耀,是给予他们一切优待的来源,每当卫乘看见那些闪闪发光的崇拜眼神他都觉得好笑。
卫祚和那些知情者不光愚弄别人,也愚弄着族里的人。
“二哥!”卫乘冲过去。
卫禊捂着脑袋,满脸冷汗,似乎难受至极,他紧紧闭着眼睛,抓着头发,坐在长满葡萄的架子下蜷缩成一团。
这不是他第一次犯病了,查不出原因,但是卫乘在一次很偶然的情况下知道,这和上一代神荼有关。至于究竟是因为什么,他不太清楚。
卫禊听见有人在喊他,挣扎眯开眼,眼前是一片重影,汗渍流进眼睛,刺激得他反条件地紧紧闭上眼,他手脚冰凉,意识模糊不清。
卫乘把他拽起来,让他靠着木桩子,猜想可能是天气太热中暑了,使劲为他扇风。
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什么时候,他们居然真的像亲兄弟一样了,还是在双方都知道内幕的情况下。
“我好多了,”他靠着木桩仰起头,十三岁的男孩子已经开始发育,喉咙微微突出,他的外貌和刚来到卫家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别,一张脸虽然还是精致,看着却比以前凶了不少,两条锋利的剑眉像是随时随地要进入战斗。他还记得他第一天刚来的时候,虽然那时候他很讨厌他,但是卫禊浑身淋湿,黑色的头发贴在脑袋上,小小的手掌被卫祚握紧,怯生生的模样,让他无比同情这个孩子。
如今,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同情他。
他太强了,只会对卫乘敞开心扉。
“谢谢。”他接过卫乘递过来的毛巾,垂下眸子,睫毛像站着露水的花蕊。
“大哥找你,好像有急事。”他一五一十地传达到。
卫禊点了点头,朝前厅走去,背部挺得笔直,像是全副武装的骑士,谁能想到这个人上一秒还难受得在地上打滚呢?他又有自己的要求吧?
卫乘这几年越看卫禊越觉得顺眼。
卫禊来了抢进他的风头又如何呢?原本他也只打算默默无闻,安静度日,他的到来其实并没有影响他不是么?
大厅很暗,所有的窗帘都被拉上了,卫乘朝里看了一眼,正见卫祚坐在中间的主座,撑着脑袋,手指弯曲,一下一下敲着年代久远,保养良好的木桌。他这几年呕心沥血,容颜苍老了很多,前两年妻子去世后,整个人越发阴沉了下来,血丝时常充满眼眶,像野兽一样。
卫乘方一踏入黑暗的大厅,只觉得整个人都压抑了起来,指甲用力掐进手掌心,他带着得体又疏远的口吻,“大哥,我们来了。”
两人入住后,卫祚问,“二弟身体抱恙?”
“好得很。”他简略地回答。
卫祚又追问了几句,卫禊立马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他从来不对自己的情绪加以掩饰,特别是臭脸这一方面。
卫乘低头掰弄着自己的手指,默默听着大哥对二哥不加掩饰的关心。仔细想想卫禊不也挺惨的。被剥夺了名字的不止他一个人,卫禊原来叫什么他不得而知,大概除了他自己便没有知道了,这里也没有人真正地关心他,不过是神荼的身份才让他得到了这一切。
“袁家道场的看门人一职有空缺,卫乘,你在本宅无事,便交给你。”
卫祚平淡地说。
听见此话的卫乘手一抖,指甲掐进大拇指的指甲缝,血很快渗了出来,充满了整个透明的指甲内部。
他怔怔看着卫祚,冷酷无情的双眼平静地望着前面。
“不行!”卫禊大声地说,他立马站了起来,“三弟不能去那种地方!”
卫乘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坐在座位上听着卫禊不满地朝卫祚抗议,从指甲传来的疼痛是钻心的,扩散到四肢百骸,他手脚冰凉,根本无法思考。
“道场不得失守,闲人却只有卫乘一个人。”
“那就让我去!”卫禊拍着自己的胸膛,瞪着卫祚,又重复了一遍,“我来看守!”
卫祚冷冷地看着他,“我可不是和你们商量。”他站起来,比卫禊高了近一个头。毒辣宛若蛇一样的气场不由让卫禊倒退了半步,“神荼,你要清楚自己的地位,好好想想是谁害他落到这个地步。”
卫禊猛地转过头看向卫乘。
兄弟相对的视线,没有像这样一刻复杂过。
卫祚离开后的大厅空旷萧瑟,卫乘整个人埋在阴影中,孤寂像谁的影子一般,他踏着沉重的步伐,正要靠近他,便见卫乘抬起头,“滚!”
卫乘双目充血。
他起身飞快地离开,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雨,雨势渐长,雨点越来越大,落在身上像是被打了一样。
他跪倒在雨幕中,撕心裂肺地低吼,泪水混着雨点,打湿他整个人。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安稳度日,究竟还要他如何退让才能让所有人忘了他。
他舍弃了名字,舍弃了人生,这样还不够么?为什么还要折磨他?
除了卫禊没有人来送卫乘。
“阿乘。”他艰难地开口。
卫乘握着自己的行李,憎恶地看着他,“不必了,二哥,您可是神荼啊!”要不是神荼,他怎么会被发配到袁家道场那个恶心的地方。这个扫把星,只会带来不幸。
“是个孩子。”道场幸存的一位看守人见到他,发出“桀桀”的渗人笑声。他形容枯槁,肤如焦土,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布满伤痕,他的眼神阴冷,像下水道的老鼠一般,佝偻在黑暗处,仿佛无法见光。
卫乘自嘲地笑了笑。
越过这位四十多岁的年长者,看向袁家道场,冰冷阴森的气息,即使布下了众多的阵和符也无法压制住,黑暗的怨气像海浪一般在其中不断咆哮着,随时想要趁人不备,冲突而出。
带领卫乘过来的人一刻也不想停留,这里的气温很低,即便是阳气最盛的夏天也会比外面低两到三度左右。
“卫合怎么样?安葬了么?”阴冷的男人带着诡异的笑容问他,丝毫不介意带路的人告辞之言都没有,便如规避鼠虫一般,仓皇而逃。
卫合的尸体抬回来的那一天,他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刚和卫禊切磋完,从外面的训练场正要踏进大门时看见那边围了很多人。卫禊拧着眉,他不喜欢人多嘈杂,所以他们只是站在远处看着。
棕色发黄麻布裹着什么,上端露出黑色的头发。
卫禊从没见过这个,一下子捂住了嘴巴,在一旁吐了起来。卫乘憋着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切。
听说卫合死得很惨,眼睛都没有合上,运回来的时候全身僵直,嘴巴长得大大的,舌头露在外面,手成爪状,怎么都无法让它们并拢。
“安葬了。”他说。
对方捂起嘴巴,“是么是么?还好还好,还是个全尸呢。”
卫乘盯了他几秒,他不看透他的内心。看守者只有两人,他们相依为命,一般来说应当是羁绊深厚,从十年前起这里就没换过人,他不难过么?可是对方只是笑着,不见半分悲伤。
这位看守者叫卫律。
第一晚,他半夜惊醒,心脏跳得极快极快,坐起来发现自己满头冷汗,梦里有个看不见的女鬼,全身上下不着丝缕,发着冷绿光的肉浮肿着,只有浮尸才会那样。
卫律坐在他的床尾,显然早就知道他在噩梦之中,却只是挂着笑容,看着他煎熬,“她找到你了。”干瘦的手指上紧紧裹着一层皮,深深的皱纹挤成一堆。
卫乘颤抖着抱紧自己,瞳孔剧烈收缩,拼命想着这如果只是一场梦就好了。
男人阴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什么?你看不见她吗?”他的脸越来越贴近卫乘,蓬松拉乱的胡子几乎要贴到了他的脸上,惊恐的瞳孔倒影出卫律癫狂的笑容,他指着卫乘的脑袋上方,“她在这里哦,你没有走过奈河,还没有死过么?”
手脚都颤抖得停不下来,喉咙像是被掐住了一般,他想要抬头看看,但是怎么都动弹不得。
卫律知道了答案,露出恶心的宽慰的笑容,抚摸他的脑袋,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没事,这里的恶鬼强大到普通人也能看见,如果不小心死了的话,我就来当谈判师,把你救回来吧。”
“走开!我才不需要你!”卫乘终于能够开口说话,愤懑地盯着他。
“哈哈哈哈。”
卫乘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惊魂未定下一巴掌拍开卫律的手指跑了出去,他只是蒙头跑了出去,没有看见周围越来越诡异的景象。
半个小时后,卫律找到了蜷缩在角落的卫乘,他的衣服被树枝勾破,脸上挂着伤,嘴角和鼻子周围都是血迹。
手电筒白色的冷光打在他身上,“你已经逃不掉了。”
这句话几乎成为他以后的梦魇之语。
“没人能逃开命运。”
卫律凑近他,掩盖在胡子下的嘴巴蠕动,用那双眼袋深深的双眼盯着他。
卫乘惊恐地摇了摇头,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仅过了一个星期,他的体重便掉了近十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