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前的卫家其实已经病态初显了。
这种诡异的事情就连六岁的卫禊都知道。
而这份病态是在卫祚出生时,越发厉害的,卫禊六岁时,卫祚作为被字辈的大哥已经有十五年了,他比排行老二的卫禊整整大了九岁,因此下一任家主毫无意外会是卫祚了。
总有些东西是练习无法补足的,当卫禊还在牙牙学语时,卫祚已经能够做到围观除灵而面色不改了。
他不光是出身厉害,而且还是天赋型选手。
和卫禊一生下来就没父母不同,卫祚的背景强大,这也是他为什么能被同辈出生这么早的原因,他的母亲十六岁就生下来了他,这在卫家本来是绝对不允许的,家规规定任何人生育,必须都要二十五岁以后,卫家的祖先相信,活得越久实力越强,早死的是被淘汰的,活着的还是良种,才能生育,以培养更优秀的一代。
但是卫祚的父母亲打破了这一传统。
说到底还是看实力罢了。
卫禊只会远远地看着卫祚,秉持着大家族最基本的生存方式,不要和任何人太亲近,也不要和任何太疏远,把握平衡是件很难的事情,但是感谢父母的过早去世让他少年老成,在严酷的现实中掌握了这样高超的社交技巧。
他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不想早死,也不想出头,对于卫祚能够稳夺王位,他觉得很好。
但是有人不这么想,他的三弟,卫禄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虽然说是卫家的孩子,从小就接受严酷的训练,但是五岁,他到底懂些什么呢?不过是幼童无知的占有欲。
六岁的卫禊是这么想的。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十五岁的卫祚已经初见偏执黑化的端倪,在卫禄挑衅他被打断了肋骨后,他更加明确了这一点。
提前九年出生的卫祚不会让任何兄弟挑战他的地位。
卫禄的死讯在几天后传来,他跪在灵堂中,低着头,看见地板,耳边尽是亡人父母的哭闹声,他觉得很吵,但是不能捂住耳朵。他情不自禁地朝前面看去,卫祚跪在地上,但是背脊挺得很直。
他在心中问,他会因为杀死自己的弟弟而感到难过么?
答案其实已经有了。
过了几个月,正值壮年的卫家家主突然提出退位,卫祚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坐上了家主的位置,此时四弟才出生半年。
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对他而言再好不过了。
卫禊想。
不要挑衅卫祚,不要出风头,完成自己的任务,面子上过得去,二十五就找个老婆生孩子,他这一辈子,卫家交给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他就能做他自己了。
但是命运没有放过他。
雷电交加的一个暴风雨晚上,他坐在大厅的木椅上,看见浑身湿透的卫祚牵着一个男孩儿的手走了进来。
他没有看男孩儿,只是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卫祚问好,“大哥,我去拿毛巾,您先洗澡吧!”
卫祚摆摆手,“不用忙。”他才十五岁,可是已经相当老成了,不光是性格,就连面容和身高都是,“去叫大家聚起来,我有好消息要宣布。”
宣布?
他心中疑惑。
卫祚蹲在身子,看着陌生的男孩子,向来严肃的双眸中竟然夹着一丝温情,“好孩子别怕,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卫禊转过头,快步走了出去。
大家都很不愿意在这样的夜晚出门,即使只是到家中的大厅里。
卫禊的年纪最小,因此坐在最后面,但是卫祚招了招手,让他往前坐,他有些震惊,但是不敢推脱,只好低着头,鞠躬感谢,坐到了前面。至于那个男孩儿,竟然坐在卫祚的身边,仅次主位。
他兴致高涨,声音比平时响了不少,“这位,就是神荼之力的继承者。几年前竟有人把卫家的血脉遗落在外,真是该死。不过幸好,我把他找回来了。”他笑着冲男孩儿说,“快和大家打个招呼吧,”
卫禊有些震惊地看向男孩儿。
神荼……卫家的血脉?这绝不可能。
卫家病态的原因……正是因为神荼的流失。
卫家因为神荼之力的传承在强大起来,可其实神荼根本不是卫家人。
男孩儿的目光有些呆滞。大厅顿时吵了起来,大家都说太好了,能找回卫家的血脉,还是个神荼。
卫禊望着大厅里的德高望重的长辈们,这太可笑了,根本不是这样的,他们都知道,却都在配合演戏。
他有些同情地看着那个孩子。
仅仅因为自己是神荼就要被拉入这个病态的家族中,不知道卫祚是从哪里把他找来的,他有家人,他的父母在哪儿,他现在是不是吓坏了。
他突兀地想着,陷入沉思,直到卫祚说要给他重新起一个名字,当大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里都是长辈……按说没有他六岁小孩插嘴的份儿,为什么把他找来,还让他坐在最前面呢?
心里慌慌的,但是没得出结论,卫祚就宣判了他的命运,“不过把二弟的名字给他吧!”他看向男孩儿,和善地问道:“卫禊,你觉得这名字怎么样?”
男孩儿没有说任何话。
卫禊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握紧扶手,慌张地站起来,“大哥,那我怎么办?为什么要用我的名字,重新起一个不行么?”
卫祚眯起眼,他头一次听见乖巧的二弟话这么多,还是忤逆他,有些不太高兴,“你就延顺到第三吧,叫卫乘。”
卫禊倒退了两步,全身疲软,跌倒在座位上。
卫乘……
连被字旁都不是。
乘……是要叫他辅佐他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做老三,是代替死去的卫禄么?怎么会这样?
会议结束了,只有卫祚和卫禊还留着,“大哥,求求你,不要剥夺我的名字,卫禊……这是我父母给我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
求求你了。
除此以外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名字这种东西,无所谓吧?卫乘。”卫祚说,他留下一个恶劣的笑容,拍在双目失神的卫禊肩上。
虽然卫祚脚步声的消失,他慢慢跪倒在地上,抱成一团,用力地嘶吼,“啊——”拳头用力砸向地面,滚烫的泪夺眶而出。
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为什么要还要这样压榨他?
仇恨在幼小的身体中生根发芽,长得大树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再次抬起眼,他的眼中满是杀气。
握着短匕,他走向男孩儿的房间,为了安定他的情绪,今天没有任何人会打扰他,他要去杀了他,杀了那个剥夺他名字的家伙,什么神荼,在他看来就是一个笑话。
他身手轻盈,像猫一样,轻松翻进了房间。
男孩儿的长相相当精致,半长的头发下的一张脸蛋,看起来有点像女孩子。他看见卫禊翻窗而进有些吃惊。
“抢了我的名字,很开心吧?”卫禊问。
“……你的嗓子,没事吧?”对方却这样回答他。
卫禊捂着喉咙,干咳了两声,有些不知所措。
刚刚叫得太用力,嗓子哑了。
不对啊,这家伙,是在关心他么?
“喝点水吧?”他碰来茶杯,里面装着正好温热的水,上方雾霭腾腾的热气似乎能驱逐暴风雨的寒冷。
卫禊盯着茶杯,这是何等一双纤细的手,从没有打过架,从没有摸过刀,他的脸也没有挨过揍,是何等幸福的一个孩子。
接过茶杯,他喝了一口,另一手揣在兜里,大拇指顶开刀。
“真好,舒服一些了么?”他仰起头,孩子的喉结并不明显,他点了点自己的喉咙突出的小小一点,“怎么样?”
怎么样……这家伙,居然把他自己的脖子露出来,只要砍到这里,他就死定了,就这么干吧?
他听见怀里的刀发出一声嗜血的争鸣,但是他点点头,“确实好了很多。”
男孩儿便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仔细看,他的睫毛也很长,如不是行为举止很男生,简直会被误认成为女孩儿,眯眼笑起来,难分雌雄,“太好了。”他看着卫禊,“我们同龄吧?”
卫禊眯起眼,“啊,我今年六岁。”
“我也是!”他高兴地说,听不见对面之人的嗤笑。
臭小子在想什么,卫家的六岁,和普通人的六岁可不一样。
“终于遇见一个可以说话的孩子了。”他落寞地垂下眼眸,“到处都是大人,我好害怕。”
卫禊悄悄抽出自己的刀。
男孩儿黑曜石一样的眼眸对上他的,“你的眼神很清澈,真让人安心呢。”
那一刹那,卫禊睁大了眼睛,仿佛有人在他的脑子里敲了一下钟。他的手颤抖起来,看着这个孩子,紧紧抿着唇,脸色发白。
你懂什么,这个白痴,我是来杀你的啊!
可是这一晚,卫禊将他的刀归鞘了。那深埋心底的杀意、恨意、和疯狂的嫉妒也跟着埋伏了起来,他以为自己放下了这些,却终于在某一天知道,他永远不会原谅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