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念九抱着六月走回村子。一路上没遇见一个人,大家都去看比赛了,这是住在雪山中的村落,一年到头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因此就算是不懂格斗的单姓村名也整整齐齐地坐在观众席上,当作一场热闹,纵然是结束之后,也会有众多人津津乐道,期待了第二天的比赛。
他踹开门,冷风裹挟着他,一路将他推了进去,直到撩开卧室的帘子,才把风隔绝在外面。
六月在路上醒了一回,但是喊着冷,时念九便把披风裹在她身上,恨不得连脑袋也一起包裹住。喊完冷又没了动静,好像是睡着了。
时念九虽然常年攀岩,受的伤不少,但都是皮外伤,哪里知道踢中了脑袋会怎么样,不过看卫禊那淡定的模样,想来也问题不大吧。
他轻轻把六月放在床上,转身跑去外面烧炕。刚把火点起来,时念九便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左肩。
他没有听见脚步声,猝不及防被人拍了肩膀,心脏有点受不了,魂去了大半转过身,便见对方笑得和善,那满脸褶子居然硬是让时念九觉得有点橘子的清香。
纵然被恐吓了一下,但是伸手不到笑脸人,呲着牙礼貌地问道,“您,有事儿?”
老太太比较矮,他要弯着腰鞠躬着,一边问,一边腹诽,这不是单明那个奶奶么?找他干嘛?她听得懂汉语么?
老太太没有拄拐,身体看着硬朗,似乎比上次在那个高楼里开会时的情况要好一些,“看你抱着个受伤的小姑娘,我知道些土偏方,过来帮你看看。不中也给你打个下手。”
时念九听着这标准的普通话,一时发愣,回过神来连连说好,替她开门请进。
他虽然讨厌单明,但是一个年迈的老太太,他还不至于迁怒。而且,说来奇怪,其实时念九对她的印象不错,甚至有点亲切。
老太太不管是包扎还是看病,一看就不是生手,手脚麻利,下药果断,不一会儿就处理好了。
时念九站在一边,被这一手秀得有点懵。
老太太替六月捏好被角从床上站起来,“好了,头上的伤不碍事,你放心。”
“好。”时念九应道,“嗯……要不要喝点水?”
他有些拘谨,这毕竟是单明的奶奶,说起来应该是对立面啊!
“好好好。”老太太跟着他来到外间,从脸上的笑容来看,心里很欢喜。
他们挤在一张小方桌上,时念九等着老太太皱巴巴的嘴嗦完杯子里的热茶,忍不住说道:“谢谢您啊,没想到您还会看病。”
老太太笑起来,“我以前也像你们这样走南闯北的,久病成医总知道吧?”
“知道。”时念九点点头,试探着问道,“但没想到六月的伤还不算重,看着怪吓人的,把我可吓了一跳。哦,我们是【在水方】的除灵师。”
他特地强调了六月的名字,和【在水方】三个字,就差没明晃晃地说,我们是你孙子的对家啊!前几天你孙子还带着卫家来找我们麻烦呐!
“哦!”老太太一听,昂起了头,看向空中,似乎是在消化这个名字。
时念九顺着老太太的语调,也拖长了音,“嗯!”就是那个【在水方】啊,开会那天,我们这儿还有个臭小子叫卫禊,公然和您唱反调,忘了?
“我看着她就觉得和善,水灵灵的小姑娘,名字也好听。”老太太笑得像朵迎春绽放的太阳花,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线,语气轻快地像游乐园的旋转木马,“我看着她就觉得亲切无比。”
时念九差点没有打翻手中的热茶。
他没有听错吧?居然有人说六月亲切?还和善。
水灵灵他是承认的,但没有人会觉得每天头发遮住眼睛,还不爱搭理人的小姑娘亲切和善!
就算时念九开滤镜也无法苟同。
“唉,身上有神荼郁垒之力的人,都叫我感到亲切。”她望着前方。
话中的两个字一下便击中了他,时念九尽量按捺住自己的心情,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急迫和无知,“郁垒?您也知道郁垒啊?”
她见时念九接上话茬,开心地拍了拍他的手,双眼放起光,”当然知道。你就是这届郁垒嘛!”
时念九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明显颤抖了起来,大脑突然空白了一阵,“我是,郁垒?”
奥米伽在袁家道场时说的话突然炸了开来,回响他的脑海。
【神荼都死了,郁垒活着还像话么?】
他说完这句话,就要杀了他。
老太太说道兴头上,语气突然快了不少,“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我认识你母亲,大美人一个,身边跟着卫禊,那小子还是臭着个脸,但是很帅。当时我也没结婚,卫禊没有答应我的表白,让我伤心了好一阵呢!”
她说到这儿哭笑不得。
时念九心头一阵乱麻。那些话只是像蚯蚓一样钻进了脑袋,但无法理清。
卫禊?
他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卫禊看起来和他年纪一般大,怎么会认识他母亲?他认识他母亲,为什么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他勉强捡回自己的声音,张口想问问,可是话到了嘴边就变了,“您认识我母亲?她是个怎么样的人?”轻微的窒息回荡在胸膛,似乎有一颗苦味的胶囊塞进了他嘴里,牙齿咬破以后,酸涩不断在口腔中回荡蔓延,扒拉紧舌头不愿消散。
他不常问起自己的母亲,填家属情况的时候也颇为尴尬,爸爸早死,妈妈早死,由时平平一手带起。
不愿问起的原因还有时平平似乎也不愿提,每次一说,脸就立刻板下来,那不是生气,而是钻心的痛苦。失去双亲的痛苦早就他从小敏感的心思,总会小心翼翼地避开。
亡者不在,生者依存,总要好好地对面将来才是。
老太太不需思忖,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她长得很漂亮,你们时家人都长得很漂亮,眼睛棕色,头发却乌黑亮丽,我以前可羡慕了。就是爱管闲事的性格不太好,卫禊就是她半路带上的。不过她脾气不错,比她妹妹时平平好了不少。时平平那个性格,我真是现在想起来都生气,她有次说我业务不精!”老太太嘟起嘴,气得像嘴里含了个皮球。
“真的?”时念九皱眉。
在他印象中,时平平属于性格爽利的女人,但不至于会和别人起争执。
“真的!我就说她的衣服丑,她就说我业务不精!”老太太拍着桌子,吹胡子瞪眼的。
时念九闻言苦笑,连连点头。
好吧,原来是这样。
“我可真是祈祷,时家下代的当家人千万别给时平平。山山多好呀,性格也温柔,除灵本事也一顶一的好,还是郁垒。”说起郁垒,她愣了一下,脸上褶子一下子张开来,露出那双小眼睛,她虽然年事已高,但是眼睛依旧亮得像雪山中结冰的湖泊一般,“不过现在的郁垒之力,怎么到你身上去了?”
时念九张着嘴,干涩地回答道,“我……不知道。”
“真是奇怪。按说神荼郁垒只有一个人,怎么现在神荼有两个人,郁垒也有两个?”她嘟囔着纠结了一阵,随后放弃地摇了摇头,“真是闹不清楚,老婆子也是年纪大了,都要被大家叫莫拉了。”
她看过来,眼睛亮亮的,“还有一件事情,老婆子问问,你怎么跟着【在水方】的人来?时家和他们结盟了?”
时念九除了回答不知道,根本没有别的话可以说。
“好吧好吧,小年轻还不用管这些,但你记得回去,和山山问个好。”
这句一下击中了时念九的心。
他背挺得笔笔直,坑烧得过分热,他的脑袋上一直冒汗,现在后背也湿透了,“奶奶,我母亲已经去世了……”
忽而老太太的眼睛定住不动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外面的风,坚持不懈地撞击着门窗,发出无法穿透土墙的声音,徒劳地持续着,不求任何结果。
她探着身,放在桌上的手布满老人斑,皮皱在一起,显得有些可怖和残忍,“哦,去世了。”
时念九低着头,“嗯。”
老太太又在放空了。青年也跟着她放空起来。
太多的信息了,或者说,并不是太多信息,只是有些骇人听闻。
“说起来,我半夜路过卫家那边的时候,还听见他们为神荼的事情吵了起来,卫家那俩小子的声音真是咋咋呼呼的。吓得我赶紧走开了。”老太太轻飘飘地吐出话来,脸上的表情像是说到时平平一样的嫌弃。
时念九一个激灵,忙问道:“什么时候?”
“五天前呀。”老太太说。
时念九忍不住握紧拳头。
那岂不就是卫祀死的时候,原来有目击证人。
他刚要说能不能帮他们作证,便有人来敲门了。
时念九过去开门,便见一脸汗的袁立,冻成冰珠子挂在额头上,兴奋地说,“我和你说太精彩了!卫祀的死不是污蔑到你们头上了么,结果今天……额,老太太好。”他看见老太太,活像吞下来什么极其难吃的东西,傻呵呵地举起手,打了个招呼。
“诶,你好,你好。”老太太笑着点点头,起身对时念九道,“有客人我就不打搅你了。”
“您慢走。”时念九把尚未关住的门开挺,目送老太太出去。
袁立赶紧关上门,迫不及待地和他说了起来,“真的太精彩了!奥米伽和卫祚对上了,结果他偷偷撕下了卫祚的衣服,把布片塞给了卫禊。卫禊拿着布片说自己拿到了凶手谋害卫祀的证据,指认了卫祚。”
“等等……”时念九打断了袁立的话,“你说奥米伽和卫祚对上了?”
不对呀,按照他的安排,奥米伽应该会顺利晋级才是啊!
“没错啊!”袁立不解地说,“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奥米伽带着卫禊要去挖卫祀的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