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老祖宗处。
顾衍跪在地上，没有起来的意思，老祖宗坐在厅中上首，也没有叫他起来的意思，母子就这么一个跪着一个喝茶，方嬷嬷站在旁边，脸色小心且凝重。
“方才你在厅中与枫儿与依梧说的话，我都知道了。”老祖宗脸色稍显不好，却仍然稳如泰山。
顾衍将头埋的更低，“儿子知错了，竟养出这么个白眼狼来。”
老祖宗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不屑还是讥讽，“你做的错事多了去了，还差这一件么？为了这么件事儿在我这儿跪了快半个时辰，也值得？”
顾衍抬起头来，看向母亲那爬满皱纹的脸，满脸真诚：“不，儿子是真心向您忏悔。还请母亲看在母子情分上，与儿子一同互相扶持共渡难关！”
“啧，区区丞相大人竟与我这老妪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是稀奇了。”老祖宗看着顾衍的脸心中便直直冒火，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并且无论过多少年，就算她死了，她也会将这个儿子恨之入骨。
顾衍咬了咬牙，厌恶之色一闪而过，他未做回答，或者说，不想说话。
良久，老祖宗这才摆了摆手，抿了抿唇角的茶水，“罢了，你起来吧，你就是一个铁石心肠六亲不认的，什么真心忏悔，这事儿骗骗别人也就罢了，还想骗我？”
方嬷嬷应声为顾衍端上凳子来，没叫他坐屋里的椅子。
顾衍不由摸了摸有些发疼的膝盖，这才开口道：“母亲，今日咱们就事论事，可好？”
“说罢，你有何见解。”
“儿子就长话短说，儿子以为，这一切都是有人在幕后操控。无论是真姐儿逃亡回京途中遇刺，还是泼妇闹事，这一切皆有幕后之人操控，只是究竟是何人，儿子还尚不明朗。”
老祖宗眼皮子动了动，面色未改，“是吗？真姐儿可有说出她是被何人追杀了么？”
“不曾，只是与徐氏一同去用膳了。”
“呵。”老祖宗不痛不痒地吐出一个字来，“你们夫妻离心，连带着女儿也不与你亲近。罢了，这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说什么。你的猜测也不无道理，方才我也在想，到底是何人与咱们顾府有这样大的仇恨，改日我会好好查一查，你也别闲着，该用的关系都用起来。”
顾衍恭恭敬敬地应声。
“再则，”老祖宗继续道，“顾祁昇那厮，我就知道他迟早要闯祸。不好好念书考科举，非得去经商，费尽心机坐上了京商社第三把交椅，又是霖海那儿的大商户，事已至此，他早就不在你的掌控范围内了。顾衍，你可别忘了，他究竟是个什么出身！”
老祖宗按住桌脚，稍稍用力，关节开始泛白，语气中有隐隐怒意，“那南晋亡国公主，也只有你这个色胚敢跟皇帝讨要。不仅如此，你竟还叫那贱人生下顾祁昇那贱种！当年我就看她不老实，左右还提醒过你，但你偏偏不当回事儿，被那女子的美色迷了心窍，你可知她频频在你书房中、在宅内多处走动鬼鬼祟祟。”
顾衍没有出声，恭顺地低着头一副聆听教诲的模样。
“顾祁昇倒也算是个脑子灵泛好使的，倘若他的母亲还在世，你敢保证他会保持初心对北代忠心不二么！他母亲终究是亡国公主，他身上还流淌着异邦之血！你又敢保证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么？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究竟是谁么？”
“我当年做事也并非滴水不漏，若他哪天一时兴起想起要查自己的身世，倘若他是个普通的世家子弟，钱财权利皆是倚靠着你倚靠着顾府，那么他就算再想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怕只怕，他手中握有大权，富可敌国，到时候将弑母之仇算在顾府的头上，虽然你是当朝丞相，他左右奈何不了你，但顾府的子孙后代呢？久而久之你如何能与一个手中有千万钱财和人脉的富商相抵抗？”
“当初高崇君起兵造反时，你杀你老子卖父求荣的果断决绝哪里去了？你弑兄弑弟弑亲族姊妹的残忍冷酷又哪里去了？你父亲在你心中竟比不上这些水性杨花的小贱人么！
你父亲生性秉直正直，你大哥忠厚老实，你二哥纯良无害，你三姐温良孝顺，你四哥胆小谨慎，你五哥是最疼你最爱护你的，我顾府满门对先帝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可怜我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这顾府本就不是你的！是你巧取豪夺！是你丧尽天良！为了讨好高崇君，你竟全然不顾忠孝义，将……将他们……将他们……”
老祖宗语声颤抖，浑浊的老眼中盛满泪花，紧接着泣不成声，字字泣血字字诛心。
顾衍仍未抬头，就那样低着头动也不动一下。
“你将他们以叛国谋逆的罪名一并交给了皇帝，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午门人头落地！而他们的尸身挂在城门半年有余！任他们千人唾骂万人踩踏，任他们的尸骨受风雪之寒暴日曝晒！你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眼泪都不掉一滴，你这个……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啊！”
老祖宗指着顾衍大骂，用那枯树一般的手狠狠地锤着胸口，锤着桌板。
可无论老祖宗如何声泪俱下地控诉他，辱骂他，顾衍皆是像石头一般毫无动作，没有任何言语。
方嬷嬷也泪眼婆娑落着眼泪，一面给老祖宗顺气，一面哄着她叫她莫要过于伤心。
“这二十八年来，我过得如油煎一般。每每如梦都是你父亲哥哥姐姐的样子，他们浑身是血跟我倾诉，跟我哭泣，说他们死的好惨死的好冤啊！顾衍！你可有过一丁点的不安？可有过么！？”
直到此刻，顾衍方才抬起头来，屋内烛光昏暗，将他的脸映忽明忽暗，面对自己母亲提及往事，他没有分毫动摇，眼中没有一丝眼泪，只有令人胆寒畏惧的冷意，像是黑暗中一瞬而过的刀上寒芒。
“母亲，成王败寇，您又何必要意气用事呢？父亲坚决不赞同皇上是当今的皇上，推崇那废太子，待皇上坐上皇位，顾府哪儿还有今日荣光？全家上下都得给我那愚蠢的父亲陪葬，再退一万步想，若非是我，您也活不到今日啊。”
顾衍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是那无意之中透露出的阴险狡诈之意，更是叫无数亡人害怕的险恶人心。
“儿子没有做错，儿子只是……不想死罢了。”顾衍淡淡道，“今日儿子来找您，并非是儿子怕了那些宵小之徒，而是尊重您是这顾府的长辈，是儿子的母亲，也更是因为儿子想长久地让顾府在京城中位列名流居高而上，儿子何错之有呢？”